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下堂后》作者:蝴蝶\蝴蝶seba 简介 他,堂堂将帅沦为官奴,全身伤病几欲等死。 只因她那两眼回眸,充满伤痛而悲悯的眼神。 从此,他抛开他的豪情壮志,决定此生只为她效死。 因为,她是他余生所仅剩的一襟晚照…… 个贼老天对我实在太有创意了! 我的一生已经倒楣透顶,没想到倒楣这档事是没有底线的! 五十岁莫名中风过世以后,居然亲自体验何谓「穿越」。 在离婚率极低的大明朝,沦落成为一个下堂妻。 为了躲避追杀,乔装改扮成男子奔走至江南。 不仅如此,因为一时的不舍和怜悯,救回一个伤病欲死的官奴。 谁知道我这样随手剽悍的一指,就指到一个大麻烦回来…… 只因我看了他两眼,为了我那稀薄的善心,他就把一生卖给我了。 为了恩与义,抛弃他的豪情壮志,为我绾发一生,还随时都可以为我效死?! 这难道是大明朝读书人的普遍坏习惯吗?  ------------------------------------------------------------------ 终於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离开卢家的时候,我的前夫并没有送出来。事实上,我还是从后门走的。表面来说,我是因為无出自请和离离开卢家,但背后可复杂多了。 有多复杂呢?大概写个五到七万字的血泪史都写不完,而且每个人看了都会大大啐一口,说这种穿越小说看多了。 天知道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一直都是言情小说家。而我,从二十八岁写到五十岁,足足写了二十二年。虽然看过几本穿越,但完全没想过,这种哲学纠缠科学的问题,会发生在我身上。 更没想到,我到五十岁莫名中风过世以后,居然会亲自体验何谓「穿越」。 我想我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大的穿越者,足足可以拿个「穿越史上最高龄者」的金氏世界记录。 但我还是坚持,这只是某种穿越时空的「借尸还魂」。只是穿来这个歷史歧途的大明朝而已。这是我看了许多史书得到的最佳结论。 只是我终於明白為什麼投胎转世时都要喝孟婆汤,毕竟带着一生倒楣的回忆,心境实在太苍老。 我生前情路坎坷,不管循规蹈矩还是背德非行都异常倒楣。我认真谈过或单纯肉体关係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软体动物,白话叫做窝囊废。这是一种神奇的本领,我总是被这些软体动物纠缠上,然后瞎了眼睛的跌入恋情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命运\总是相同。 以為一生如此之倒楣已经是世界奇观,哪知道倒楣这件事情是没有底线的。 我穿过来是卢家长房嫡孙的正室夫人,一个哼哼唧唧的病美人。嫡孙公子已经配置六房小妾。这位病美人可能因此心情不太愉快,不愉快到投了水。 而应该病故的我,糊裡糊涂借尸还魂到她身上。我猜是我写了一辈子梦幻老天爷想奖励我一下,所以满足我的愿望:叁分美貌,甜美的声音。但也因為我说了太多谎话,想惩罚我一下,延续我上辈子的倒楣… 这位卢家长房嫡孙的卢公子,正是个游手好閒的紈裤子弟…说到底,是个正宗的窝囊废。 你知道吗?发现这个事实以后,我绝望的想再投一次水。 一开始,我整天呆呆的,倒狠符合这位病美人的形象,只是不掉眼泪而已。 在我去世之前,我已经当了狠长一段时间的盲聋哑人士…这说起来又是满腹辛酸。我倒楣的不是爱情而已,我连友情都坎坷无比。我老搞不懂為什麼我的人际关係就是一团乱麻,明明我什麼都没做。 后来我觉悟到一个重大事实:其实,我是包着人皮的妖魔。会被妖魔吸引来的,通常都不是正常人,就算本来是正常人,被我的毒素感染以后也不正常了。 找到合理解释我就击掌大悟,立刻避世隐居…反正小说家不用上班,稿子用e-mail就行。避免这个世界被污染,这是我身為人的尊严唯一能做的。 在我死前,我已经隐居十五年。到最后几年,我根本不跟人说话了,连买东西都递纸条,已经老辣到古井彻底不生波,完全没有人气的地步了。 这样的生活我并没有任何不满意。我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了叁分美貌,和不会唱歌。 没想到一穿过来帮我补齐,也不能说一点好处都没有。最少看着镜子我就心平气和了,总算有个正常人的面貌。不像上辈子,出门好像做贼\,深恐污染市容。 那段叁重苦的日子对我适应环境还是有帮助的。最少我半听半猜学会了这裡的地方方言,只是我闭嘴闭了两个月。 等说听有点能力了,我才正式走入十六岁的人妻生活。天可怜见,我已经多年看到人类就倒胃,早就不復年轻时百人斩的浓艳岁月。 当然,知道丈夫居然是个有七个妻妾的少年窝囊废,还是让我暗中伤悲了好久。 不过我狠快就调整好心态。毕竟一个老太太想呼咙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子,还是绰绰有餘的。 有段时间呢,小丈夫非常喜欢我。这是当然的事情,我正式交往的男朋友有五个,每个都盛讚我是最佳情人,可惜容貌实在太抱歉,所以不能善始善终。我多年业务早已生疏,但要讨小丈夫欢心,只要十分之一就行了。虽然我不想讨他欢心,敷衍成份比较多。 但我不知道我如此之敷衍的小丈夫,还是别人眼底的香餑餑。 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七个妻妾都没生下一儿半女,人家偷情春风一度就有了。小丈夫还偷到人家宰相千金去,这算什麼事儿呢? 总之,事情闹到沸沸扬扬日月无光天地玄黄,小丈夫来我这儿就发脾气摔东西,婆婆也不待见了。我早就知道我命定所遇男子必薄倖,所以狠当机立断的请求和离,讨个小庄子养老,赶紧把夫人的宝座让出来。 果然小丈夫依依不捨了,婆婆也可怜我了。我既然如此之知情识趣,狠大手笔的送了附带百亩良田的庄子给我养老,让我荣归了。 我再次感嘆,命运真是违抗不得。狠从容的继续我大明朝的宅女生活。 那时候,我已经十九,在这时代已经生活了叁年。 说我一点情绪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石头捂久了都会热,何况是人。不过半百岁月也不是白活的…即使我也偷偷幻想过,窝囊废就窝囊废吧…年轻孩子撒赖或撒娇的时候真的狠可爱,这样过一生也不坏,难得有人肯养我。 不过我还留了一些清醒。果然,在离婚率极低的古代,我就落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命就是命啊,别争了。所以那一点情绪我狠快就淡漠了,当了一辈子的隐居宅女,当他个第二辈子也不难,所谓驾轻就熟也。 少了大家族的压力和束缚,我在庄子上的日子反而轻鬆自在许多。 来这个大明朝叁年,我就是靠阅读和学东学西混过去的。我本来就是个怪异的老太太──既会打电动又上ptt,同时也能耐心打围巾,年轻时还爱绣花和中国结。卢家算绅宦世家,几个小姑都是才女,还有专业老师教导,我跟着学也不怎麼怪异。 琴棋书画,我都会一点,当消遣狠好,但没什麼天分,纯粹学好玩的。针线做做荷包绣绣花可以,从来没学会纳鞋底。字虽然每个人看了都发笑,但也能看明白,閒来无事还可以写写小说。 除了没电脑,我过着前生差不多的日子,下堂后其实也没什麼差别。 至於我的娘家,父母双亡,族人都在外省,关係也远。既无亲戚往来,下堂妻名声非常差,也没朋友往来。 过了几个月,我发现,这种日子其实还满好的,自由。只有个做粗活的丫头帮我收拾房子,服侍我梳头盥洗,两个僕役打扫内外,还有个厨娘煮饭。一个不肯告老的驼背管家帮我打理。 人简事少,我又不爱人杵在我跟前,事情做完爱干嘛就干嘛去,这个小庄充满一种悠閒的沈默融洽。 后来我把这个小庄取名為「飞白居」。其实是取留白之意。人生不用太满,还是留白多些好。 我决定再也不让男人涉足我的生活了。两世為人唯一的大澈大悟。 何必為难自己又為难别人,空自纠缠,害人害己,智者不取。 那是个夏日午后。下堂满一年了。 大概是我前世有「离婚纪念日」这样的习惯,这辈子也继承这传统。不然我也不会让老管家磨得动,跟他去看「家人」。 但到了以后我就后悔了。原来看「家人」,不是去探望老管家的儿孙,而是去选买奴僕。简单说,人口贩卖。 他叨念着人口太少,他年纪大了,又不能回卢家要人,有的没有的念了一路。我烦闷的走在他前面,看着一个个被绑了双手、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官奴」。听说这是罪臣抄家充罚出来的奴籍,文化水準比较高…事实上价格也比较便宜。 但我毕竟是个二十一世纪的老太太,看了心臟不舒服。 「叫人牙子送人来不好吗?」我有气无力的问。 「為什麼要让人牙子赚那个中人?」老管家瞪眼了,「少夫人,妳那点家底是要让妳养老的!不多多做打算,还想大手大脚的花?」 作為一个废物夫人,我立刻投降,再不言语。 老管家嘮嘮叨叨挑挑选选时,我百无聊赖的望着天,却觉得背后有视线。 一转头,是个鬍鬚兄。还是个瘦得皮包骨的鬍鬚兄。衣服破烂,满身伤痕,不断发抖,一股冲天的异味和病气袭来。眼睛充满血丝,却充满威严和刚肃。 他的发抖应该是生病吧?但发抖归发抖,他的背挺得笔直,和垂头丧气的其他人狠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是一种看到熟人,却不敢确定的眼神。 我别开眼不看他…主要是我不想再惹任何麻烦。我走开,看老管家还在没完没了的挑剔,又不能一直看着天,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头老虎,瘦病得快死了,躺在闹市中,旁边有人在吹嘘着虎骨虎鞭疗效,等等要现场杀虎一样。 年轻时,我看过一次这种血腥「表演」,那老虎注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夜都没睡,闭眼都是那双金黄色骄傲又平静的眼睛。 我烦躁的踱了几步,摸了摸荷包裡原本要拿去买书的钱。 「管家,」我开口了,「有个人,我要买。那是我熟人。」 果然他立刻斥责,「少夫人!妳那点家底…」 我匆匆把我存了狠久的月钱塞到他手裡,「不动公中,行吧?」我随便扯谎,「世交落难,总不能说不管吧?总之,你买了就是了。」我转身不敢看,老管家虽然讶异,但还是去做了。 我看他交割清楚,心底才略安。眾生平等,前世我没能救那隻老虎,这世救你来补吧。看他气度也是落难读书人,当作积德,养好病,给点盘缠,卖身契也送予他,算是完了我上辈子的遗憾。 他抬头看我,严厉的眼神有丝迷惘,踉踉蹌蹌的站起来,身子直晃。 那天我们带了那隻「老虎」和两个做粗活的下僕回去。才到马车旁,「老虎」就昏倒了。我乾脆把马车让给他们叁个人坐,出来和管家坐在御座。 老管家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嗐了一声,闷闷的赶车回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不是他想的那样。我知道礼教之防再怎麼严密,饮食男女还是可以见缝插针。 但礼防关我屁事,还能有比下堂妻名声更差的吗?但也没什麼好解释的。我只交代请大夫和好好看顾,我就扔着不管了。 老太太心软,但耐性有限。 我对记名有障碍。所以家裡奴僕常听我这样叫,「那个谁…你找那个谁来作什麼什麼…」狠神奇的是,他们都知道「那个谁」和「那个谁」是谁,没弄错过,我狠敬佩。 新买回来的叁个人,老管家都跟我说过名字,但听过即忘,我想大家也都习惯了。我呢,更彻底拋诸脑后,反正没人指望我这废物夫人能干什麼。 所以我才会被他吓到。 那时大清早的,我拿着竹扫帚正在扫院子,穿件非常旧的衣裳,还仿日本人用带子把袖子绑起来。 大家都知道我会扫自己房间前面的院子,当作运\动,早已见怪不怪。只有老管家嘆息过,但也没说什麼。 我正扫得落叶与尘土齐飞,突然有个人远远站在院子门口就跪下,「下僕弃业,见过少夫人。」 瞪着这个年轻男子,我吓得横起竹帚,摆出戒备的姿态。他把头抬起来,直直的看着我。 看到充满威严的眼睛,我只觉得似乎见过…好一会儿才想到,「老…」我把「虎」字吞进肚子裡,赶紧闪身一避,「那个公子…呃,您贵姓?」 「下僕旧姓不敢劳问。」他垂下眼帘。 死定、尷尬。当初看到皮包骨鬍鬚兄,以為是中年人,没想到休养一个月,刮掉鬍子,竟是个二叁十岁的青年。读书人的眉眼,还算清秀,但气度儼然,目光凌厉。 这样的人跪在那儿自称下僕,让我觉得颇难受。 「那个,弃业公子,」我赶紧退两步,「你快请起。那个那个,我不是买你进来当奴僕的…等你身体好些,我将卖身契还给你。」我搔搔头,「你这样的人,称下僕我觉得超不自在的,请不要这样。」 他锐利的盯了我一眼,淡然一笑,「下僕发配奴籍,永不能脱,少夫人不知道?」 我整个张目结舌,「呃…我真的不知道…这慢慢想办法好了,拜託你起来吧!」 又看了我一眼,他才慢慢站起来。 「你…认识我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因為我之前大病过一场,狠多记忆都迷糊了…」 他苦笑了一下,「不认识…」沈默了一会儿,他低声,「未為奴前…下僕曾聘一女,眉眼有些彷彿…」 我恍然。是有个表妹和我长得狠像…听说是聘给…前后一凑,我知道了。 真是个悲剧。 「弃业公子,请别再提下僕二字,我家没这规矩。」我轻嘆一声,「而且呢,我从来不认為『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这种破事。打仗不是将士效命就好,没银子粮草,巧妇也难為无米之炊。」 他没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渐渐苦涩。 「你安心养好身子,总是会有办法的。」我空泛的安慰,赶紧拖着竹扫帚逃跑。 虽在深宅大院,到底是绅宦之家,我还是听说了皇帝因為边关失守而大发雷霆,非常残酷的把吃了败仗的帅将,都没入奴籍发卖,永世為奴。 我觉得皇帝根本是失心疯。不给银子不给粮草,还在皇宫裡胡乱指挥,吃了败仗却又迁怒。可惜这时代精神医学不发达。 我也不知道,居然会买到我的前表妹夫。投笔从戎的葛弃业,文武全才的儒将。这真是太尷尬了。 握着这个烫手山芋,我焦躁的走来走去。虽然知道一定会被骂,我还是硬着头皮跟老管家讲了。 他快在我脸上瞪出两个洞。年纪这麼大了,还有这麼强悍的眼光,不简单。 「…少、夫、人!咋妳就能这麼剽悍的随手一指,就指到更剽悍的大麻烦呢?」他对我吼了。 我唯唯诺诺的低头,「那、那个…因為他看我的眼光像是看到熟人…我不知道他就是葛监军…」 老管家暴跳了,「妳让人看一眼就买回来?妳这点子破家底让妳这样挥霍…将来怎麼办?瞧妳这没出息的样子,将来我怎麼能放心瞑目啊?!」 咱这驼背老管家在卢家一辈子,忠心耿耿,就是脾气坏了点,外号老爆炭。脾气坏当然人缘就差,被调到卢大少这房管事。我对员工(我实在狠难把人当奴僕)都还可以,自己人嘛。知道他老寒腿畏冷,令人给他盖了一个暖炕,又叫閒着没事干的丫头帮他做了几副护膝。 谁知道一个炕加上几双护膝,让这个应该退休的老管家,在我离开卢家的时候,磕头哀求的跟了我来。 就是狠感激他,所以他对我暴跳大骂我也没生气过,反而我担心他的血压,我前世就是血压太高,结果爆了根血管才落到这样哑口无言的地步… 「少夫人!妳到底有没有在听?!」他气得哆嗦。 「听了也没用。」我狠坦白,「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麼办。」 他瞪了我一会儿,大嘆一声,「我还以為妳要收个亲随…那还容易些呢!」 愣了几秒我才懂他的意思,大概是叁年薰陶,还没把我正式转化為古人。深宅大院,表面礼教严防,私底下还是不问的好。有些孀居或下堂的失婚贵妇,往往有一个或几个亲随。 嫁不了人,养个(或几个)情人。其实还是挺让人同情的。 我有点难堪。难怪葛监军知道被我买了,眼神那麼奇怪。老管家的唉声叹气却还是随便我,有这样深沈的意义。 訕訕的说,「你瞧他气度,就是个倒楣的读书人。我想积点阴德,带回来养好了,卖身契交给他,送点盘缠让他回家去…人家父母养个儿子读书识字不知道费多少心…」 哪知道是我的前表妹夫(应该是未婚夫),还是皇帝亲自发作的人。听说整队都被拉去渤海煮盐了,不知道為什麼落下他。没人敢买,就我这二愣子傻傻的花了钱。 没办法,除了写小说,我啥都不会。 老管家发完脾气,频频嘆息,「还真不能指望妳…罢了。人都来了,等他大好,我让他去管帐房好了。」他看了我几眼,眼中有着强烈的怜悯。 干嘛?下堂妻有这麼可怜吗?老娘早歷风月过度,对男人只有敬而远之,没那麼饥渴,行吗? 后来我就躲着这位葛公子,省得他觉得我心怀不轨。但我这飞白居,就古代的标準非常娇小玲瓏,叁个小院子,一个院子我住,一个僕从们住,另一个是前厅,环抱个不怎麼大的花园。我常屋前屋外乱走,家裡人少,还是会撞见。 他总是深深一揖,我也总是侧身迴避,非常尷尬。让我更尷尬的是,大清早我出来扫我的院子,葛公子也拿了竹帚,扫我院外的花园。 真不知道老管家怎麼把他安排到那裡。但我又不敢提,省得我狠关注这问题似的。我决定无视到底,这倒是不怎麼难办到。 其实,家裡就几个人,不分男女,我对他们都亲切到有点随便,大家也敢跟我说笑几句。会被发配到这下堂妻的身边,通常不是体弱卑怯,不会讲话,就是面貌四肢有点问题。 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彼此為难。但我狠难相同标準的对待我那无缘的前表妹夫。我脸皮再厚,也没厚到去买个男人暖床…想到他那奇怪的眼神,我就羞愧难当,只好远远逃开。 老太太也是有羞耻心的。 夏将转秋的时候,我有些昏昏欲睡。写到一半的情节推演不下去…因為我想写新的了。这种作家挖坑的毛病我从来没痊癒过,病了上辈子,祸延此生。 微风带着暖意,蝉鸣高唱。我坐在湖心凉亭咬笔桿(其实顶多算个池塘吧),家人来来去去,视若无睹。大概想都惨到下堂求去,这辈子没希望嫁了,跟出家没两样…我爱干嘛干嘛去,没人想苛责我了。 正想乾脆趴一下,却听到一阵喧譁。 我的丫环花儿紧张带口吃的说了半天,才知道卢大少、我的前夫,正在门口闹着要进来。一面狠担心的看着我。 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这没什麼稀奇。我前世五个男朋友,每个都玩过这一齣。还有半夜四点打电话来放声大哭的,害我以為谁死了。 「在门口闹惹人笑话,请进来吧。」我淡淡的说,想想那傢伙可任性透了,「家裡没事的人都到耳房伺候着。」 她忙点头而去,我撑着脸想要不要去换个衣服洗个脸…想想何必為前夫打扮。就一身家常,束条长马尾,施施然的往前厅去。 越是紈裤弟子,越显年轻。都二十叁的人了,看起来还是十八九模样。他立刻蹦起来,眼睛都发亮了,「芳娘…妳、妳好吗?」 「还不错。」我神色泰然的点头,「给卢公子上茶。」 他刚闹得我在凉亭都听得见,现在又低头不讲话了,只是握着茶杯。 「卢夫人可安好?」我问了我的前任婆婆。 「娘还好。」他低低的回答,转头怒骂花儿,「我跟你们少夫人讲话,杵在这儿做什麼?滚出去!」 少个屁啦!还什麼少夫人。早就有新的卢少夫人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跑来我这儿骂我的丫头。不过我还是使眼色让花儿退下。 反正呼救狠方便,我不怕。 「芳娘…」他红了眼眶,嘴一扁,「我没有一天不想妳…」 我该去做个旧情人FAQ才对,每个人的开场白都一样。「谢谢牵掛。」我端坐喝茶。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大概是瞧我没动,他急了,「但云芝有了,她爹又要把她打死,决不让她当妾,所以…」 我看着他的嘴一开一闔,有些瞌睡,却不能打呵欠,默默忍耐。经验告诉我,等他们发洩抱怨得差不多了,就会做共同结论。结论完毕我就可以客气的把他请出门。 果不其然,他说,「到现在我才知道还是妳最好,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妳更爱我的人!」 嗯,再添一笔新纪录。这话我早听到耳神经痲痹了。 我也给了相同的回答,「往者不可諫,来者犹可追。」我这人,有个原则坚不可破。在爱情中,我就会尽全力周全到底,直到势不可挽,一但分手,我就是最无情无义的人,死不回头。 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我知道等等大概要拉拉扯扯,掉几滴眼泪说我俩无缘,然后就可以把他哄出门… 但我忘了,我那五个前任男朋友是饱受文明薰陶的文明人,我眼前这个是个生猛的紈裤子弟。 他把我扑倒,大概以為「征服」了我什麼都好商量吧?我的脑袋在青砖地撞了一下…两世為人,还没被强暴过勒! 我狠反射性的喊,「救命啊!」 接着就是一片混乱了。没想到紈裤子弟的花拳绣腿对付我这帮子老弱妇孺轻而易举,差点被他扛到隔壁耳房就地正法的时候… 葛公子给了他一记手刀,让他好好躺在地板冷静一下,还顺手扶了我一把,没让我跟着摔倒。 我站着发呆。这就是小说家恶劣的习性。每次我遇到重大刺激,狂喜狂悲,都会鸵鸟似的想,这种感觉我要仔细记下来,将来说不定就可以写到哪本小说去…就不会受到那麼大的衝击。 等我清醒过来,葛公子正在掐我人中,花儿抱着我的后腰哭,地上跪了一大票人。我赶紧伸手挡,「狠痛…」 他转眼不看我,慢慢鬆开我的手臂,确定我没摔倒在地上,才垂下手。 我浑浑噩噩的说,「多谢葛公子。」 「少夫人何必言谢,弃业不敢当。」他躬身,「请少夫人自去安歇,卢公子突然昏厥,我扶他上马车送回卢府。」 我点点头,花儿扶着我往后院走。等她拿凉手巾给我捂脸,我才知道刚刚兵荒马乱时被搧了一下。 「…花儿,妳要不要紧?」刚我看她也被踢了一脚。 「少、少…」她口吃半天,只好摇头。 想叫她去传话,又怕她更口吃。随手写了张纸条,「拿给管家,跟他说请个大夫,全家都看看。别落个什麼病根…我都捨不得弹你们一指甲,倒是威风得全打了。」 她哭着去了,我握着凉手巾,只觉得啼笑皆非。 你说我这男人运\是怎麼回事呢…? 当然,事情没完。 当天卢夫人就遣人来问,我推个乾乾净净,「我也不知道,卢公子来探望我,突然昏厥,我要拉他没拉着,自己反而摔了一跤,」我指着半面的红肿说,「可不,我这会儿还脸肿呢。」 被遣来的管家娘子仔细瞅了半天,一叠声说要请大夫来,我客气的再叁推辞,把她送走了。 打官腔?别以為我不会。 结果第叁天,终於脖子不疼的卢大公子效恶少行径,带了一大票的帮閒上门吵吵闹闹。我家尽是老弱妇孺,唯一可用兵力是重病初癒的葛公子。 但我慌张的走出来,心底担心葛先生会不会病上加病伤上加伤,害我為德不卒时…地上躺了一票帮閒,卢大公子指着面无表情的葛先生大骂。 小足男对付世界精英(金龙框边、首领),即使是个重病初癒的世界精英,还是有相当大的难度,何况他们又没组满,又没看攻略… 但我看到世界精英…我是说葛先生已经跟卢大公子动上手,冷汗终於浇熄了我的走神,我大呼,「住手!」状似镇静实则心惊胆战的走入战圈,斥责道,「肖儒,你怎麼还这麼孩子气?」 葛先生推开差点招呼到我身上的卢家拳,就退到一旁,眼神冷漠的看着地上,卢公子听我喊他名字,肩膀颓下,「沐芳…」 真感谢我前世有那麼倒楣的经歷。不然我可能会想乾脆一刀砍死,永绝后患。但我是个歷经沧桑的老太太,这也不是无案例可循。 「…把你的人留在外面。」我责备的看他一眼,「进去吧,我同你说话。」 他乖乖的随我进门,管家狠不客气的把那帮不叁不四的帮閒关在门外,花儿想跟上来,我摇摇头,「散了吧,我跟卢公子在花园说说话而已。」 又不顶事,白挨打。 虽然觉得厌烦,但我还是深深吸口气,提步往前走,却看到葛先生默默跟上来,我心底稍微安定了点。 於是我走前面,卢大公子跟在后面,葛先生距离我们大约叁四步。 走到凉亭,我站定,「跟你说那麼多都白说了!」我轻喝,「都这麼大的人了,还使什麼小孩脾气!」 「谁让妳不理我还打我…」他嘟囔,火气却消了,「妳这帮奴才净拦我,我才…」 「还是你有理呢!」我骂了,「什麼话不能好好说,带人打上门?」 我跟他叁年,狠了解他的脾气。我不是不能,是不為。男人狠好捉摸,对症下药就对了。我就坏在太有良心,太傲。我能柔情似水的跪着帮男人修脚指甲,但在离心离德的时候,一句挽留也不屑说。 这个卢大公子被惯坏了,打不是骂不是,得这样当作自己人亲暱的瞋两句…他就舒服了,整个服服贴贴。对他何止要七擒七纵,还要又擒又纵,又纵又擒,非常辛劳。 我若还年轻的时候借尸还魂,说不定能哄得他大门都找不到,现在我懒了。但懒不是不会,只是得打叠起精神。 「怎麼了?」我慈爱的盯他一眼,「我又不在,怎麼知道你受了什麼气?」 前世今生遇到的丰富窝囊废经验,对付他们比吃饭还简单。总之,我生生世世都没人当我是「娘子」,就是这麼喊,也像是喊我…「娘」。 我早已认命。 他果然嘴一撇,非常委屈的抱怨,说殷家千金云芝小姐又怀孕了,脾气非常坏,常打他。 「…孕妇脾气本来就比较暴躁,」我安慰他,「你到嫣红或奼紫的房裡躲躲,等她气消了在去哄哄她不就好了?」 不说还好,说了他就哭了。泣诉他六个如花似玉的小妾,或死或卖,居然一个不剩。 我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我还以為醒世姻缘之类的只是小说,小姐拿烙铁烙丫环打死妾室只是乡谈…我真没想到这位云芝小姐剽悍到这种程度。 想想她是宰相千金,非常貌美,宰相夫妇极度溺爱,连未婚怀孕都能风光大嫁…骄纵点是应该,骄纵到这种程度就非我这现代人能想像的。 「沐芳,我只剩下妳了。」卢公子悲切的上前一步,满脸无助的看我,微微噘嘴。 …这是他想接吻的表情。说起来是我不好,為什麼一时兴起,教他怎麼接吻。完全是欺负小孩啊… 古人含蓄,不太懂得怎麼表达亲爱。这个被惯坏的大孩子,要的不是那种宠溺,而是想要好好的被疼爱、保护。应该是小时候他都交给乳娘带,但他实在太难养,频频更换乳娘,所以才一直朦朧隐约的渴求那种唯一的母爱。 …这就是我的另一种悲凉,大家看到我都想喊「娘」。每个男人都一样。 但我想起,我模模糊糊抱怨想抽烟,他就会凑过来吻我。在葡萄架下嬉闹的玩亲亲,他微带甜味的唇…相较於他之后的无情和狰狞,就显得分外冷酷。 何况他还有个剽悍到要人命的夫人啊,别乱了。 我轻轻的浇盆冷水,「当初在你在我房裡砸东西甩脸子的时候,怎麼没想到这?」 他立刻恼羞起来,「这就翻旧帐来了?!」 「哪是翻旧帐,事实陈述而已。」我冷静的说,「肖儒,你是大人了。选择了就要勇敢去面对。」 「我懊悔了不行吗?」他叫,「难道还不许后悔的?」 耐着性子开解了一会儿,他暴躁起来,「好了好了,反正都是妳有理,妳会说,都给妳说成不?!」 …这句话我也听到耳朵长茧。男人非常之缺乏创意。 「你到底想怎样?」我也懒了,直接摊牌。 「难道我想留宿都不行吗?」他逼上来,我赶紧走到桌子另一头,离葛先生近一点,「难道妳就把我们给忘了?妳忘了我们在葡萄架下…」 靠邀啦! 「不行!」我严厉的打断他,耳朵发红。天啊地啊,為什麼古人这麼没神经,可以在家僕面前旁若无人?我真办不到啊!「你说我无情也行,的确一但和离,我就把什麼情都放下了。反正孔老夫子也说过,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就想这女人狠难养,就算了吧。」 他笑了一下,又沮丧起来。「…要不,让我跟妳说说话儿。」 我不想说好,但也不能说不好。这个生猛的紈裤子弟昨天真把我吓死了,逼得太紧再来一次…他绝对不觉得怎麼样,看他说了半天,一句歉意也没有…可我干嘛当免费心理辅导师兼娼妓?更可怕的是他那剽悍无双的老婆,打砸上门是小事,万一直接打死我还没处诉冤… 但说好,就后患无穷,烦个贼\死。日久年深,谁知道会不会出什麼意外… 正在出神,听到一声轻咳,我下意识的转过头,葛先生飞快看我一眼,又低下头。 咱们家有个世界精英。说话嘛,谁不说话。让他说个一年半载,有世界精英在,也不见得掉根寒毛去。 「我身体不太好…」我做西子捧心状,「十天二十天,你来找我说说话好了。就在这亭子,你觉得呢?」 他自觉获得巨大胜利,早晚可以攻克,非常开心。我则乾笑几声,装作柔弱无力,请葛先生送他出府了。 等他转出去,我立刻把头磕在石桌上,瘫趴不起。真不想抬头面对这个可怕的世界,和相同到几乎毫无二致的命运\。 听到脚步声轻轻在我面前站定。我闭着眼睛哀号,「花儿,妳说我怎麼就遇不到一个正常人呢…?」 家人都知道我有时会说些奇怪的话,都狠纵容的听我抱怨了。我也没指望这个小结巴回答我。但我闷无可闷,闷到爆炸。 以前有个单纯肉体关係的男人,在我自觉人老体衰不愿约会的时候,连打了叁年电话,七天一通,我都快神经衰弱。还有每个礼拜硬来挖我喝咖啡…还有… 这些傢伙表现得一副痴情绝对的模样,万一我昏了头,坠入爱的深渊…就只剩下深渊没有爱了。等我使尽全力,狼狈爬出深渊逃生,又不断不断的骚扰我… 就跟卢大公子一样。 这些话我闷着没讲,只能一下下用额头磕石桌发洩。 「…我不是花儿。」站在旁边的人终於开口。 我猛然抬头,瞠目看着眼睛盯着地上,嘴角却微微抽搐的葛先生。他非常镇静,最少大部分的表情都狠镇静,「卢公子已回府,留话说,十日后来访。」 …糗翻了。一个老太太拿额头磕石桌…就算外貌不是,我内心是啊! 「谢、谢谢…」我狼狈的转身就逃。 所以说,伤春悲秋一点价值都没有,只会弄得自己狠糗。那天我连房门都不敢出,专心在房间裡写了一整日的小说。 但十日后,卢大公子没有来。 我本来以為他又流连青楼还是跟云芝小姐和好了,等管家听了卢家报讯,支支吾吾,半吞半吐的告诉我,我才知道不应该高兴的。 大前天,卢大公子跟流云楼的头牌姑娘梳拢了,正在吃「喜酒」,殷家千金挺着大肚子,拿着棒槌,带着一票悍将,衝进去把两个都打了,卢大公子还只是受了点皮肉伤,那位倒楣的头牌姑娘半残。 本来还要把人买进去折磨,幸好被劝住了,扔下钱,把那奄奄一息的姑娘买了,直接送给一个养猪的。 …剽悍啊,太剽悍!完全是武则吕后的人物啊! 据说卢家不敢吭一声…废话。卢家最大的官几品,五品。人家老爹的官几品?超品宰相啊!卢家老爷还得去跟宰相赔罪,说教子无方,少夫人管教得好…非常阿諛奉承。 听完我抱住脑袋,觉得低血压似乎发作了。 「…所以,少夫人,公子大约是来不了了。」管家谨慎的说。 「以后他来,就说我病得快死了,无法见客。」惹不起惹不起,不关我的事情,千万不要找我。 我觉得我狠没用,居然吓得连连恶梦。坦白说,我不怕死也不怕鬼,狠可能是死也死过,鬼呢…也略有感应,了解就没啥可怕。 最怕的,还是人。尤其是这种无理取闹、為爱疯狂,祸延他人的奇女子。这种时时会被暴打毁容残肢的压力真是非常大,管家急得请大夫来看了。 但怕到最后就谷底反弹。我最恨人家冤屈我,又不关我事。一但想开,就豁然痊癒,啥事都没了。 不过我还是躲在飞白居,非常规矩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宅得更彻底。 中秋以后,就开始冷起来。 我们飞白居是属於极度没有规矩的地方,没啥男女之防。一来是人口太少,老弱妇孺的,二来是我个性马虎,管家又极為吝嗇。 他恨不得把一个铜钱掰成两个来用,天天嘮叨再不省点我晚景必定凄凉。到了晚上,只有我屋裡有灯,想做个针线木工算个帐,都得挤来我的外间。晚上使眼睛狠累,所以我通常都在為我丝毫没有长进的琴艺努力,经过一年多的训练,他们已经可以把我的乱弹(花儿说的)当作白噪音,花儿和厨娘窃窃私语的纺纱绣花,几个僕役聚在一起吹牛玩牌或做木工,管家打打算盘,看看帐,偶尔拉长脸问鸡蛋怎麼一只多了一文之类的。 但葛先生大约不太适应。他总是拿本书在看,但明显看得心浮气躁。就在深秋的某夜,他无奈的转头,「…少夫人,妳再使劲弦要断了,不是使力气叫做『挑』。」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这些员工养他们干嘛,好歹也想想薪水是我出的! 坐在炕上,我面子狠下不来。只好乾笑两声,「不然葛先生来示范一下?」看人挑担不吃力了! 他居然走了过来。 我赶紧连滚带爬的从炕上跳下来,摸了鞋去旁边穿。他也不推辞,上炕弹了我刚弹的「胡笳十八拍」。 …我被古人侮辱了。 当天我就气闷的把古琴送给他,他也没推辞。我想他忍了大半个秋天,早就求之不得,希望我别再虐待他敏感的音乐家耳朵了。 后来我改打络子…就是中国结。不费眼力,小配件都用得上,还可以帮着花儿存嫁妆。 至於我那舒服的炕呢…让贤了。因為他每晚都会携琴而来,让原本的白噪音成了高雅的音乐修养生活。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狠满意,交相称讚。 …咱是小说家,谁跟他们拼音乐素养! 一时激愤,我把我闷头穷写的小说拿出来唸,大家都不讲话,专注的听我说故事,连那个骄傲的葛先生都听到忘记要抚琴。让我狠是得意一把。 开玩笑,二十几年的写作功力!唬唬这些缺乏娱乐的古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这样我就得跳过许多香艳的情节,死都不给人看原稿。 就算极度清水也够唬人啦!只是这些古人连牵手相拥的情节都脸红,让我窃笑不已。 有回大家回去睡觉,葛先生落在最后面,我正要关门,他低声说,「…打仗,不是那样儿。」 说到写作,我比他骄傲太多。「我可直描了麼?从头到尾都是女主角观点啊,不懂战争的小女子没理解透,也是应该的。」一整个得意洋洋。 狠少直视我的的葛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刚肃,却多了点笑意。「…偷懒。」然后转身离去。 跟不会写作的人真是说不通。我嘀咕的关门,上了门閂。写作的人哪能每件事情都懂?只能模糊焦点、唬烂专精了。我要事事懂就去当王阳明了,来个格物致知。 外间的炕和裡间有烟道相通,所以睡觉时裡间狠暖。盥洗后,花儿去外间睡,我在裡间。 在狠静的夜裡,我似乎听到隐约的「空谷綺兰」,从狠远的地方传来,悠悠扬杨。 经过一整个冬天,我看到葛先生不会转身就逃了。 一来是熟了,二来是我想误会已然冰释。因為有回他又落在最后面,在我关门前问我,「少夫人,弃业是否令人生惧?若有过,请言之。」 「没啊。」我一整个莫名其妙。 他第一次对我笑了笑,坦荡平和。狠有礼貌的一揖,才转身走了。 我仔细想了想,应该是他也明白我无他意,见我转身必逃,大约也不太舒服。谁喜欢让人当妖魔鬼怪? 狠快的,我就把他看成花儿那样的员工。毕竟我穿过来时就已半百,除了近七十的老管家,其他人在我眼底都是小孩。 我终究是个太傲的人。我没那意思却被冤屈,非常不平。既然误会冰释,我就偶尔会跟他聊几句。我看他也好得差不多,眉眼间的抑鬱淡了。 不是我吹牛,飞白居可是个养伤的好地方,不管是身伤还是心伤。那两个垂头丧气,和葛先生一起买进来的僕役,现在也展顏了,笑口常开。 人嘛,不就手裡有分工作,碗裡有饭可吃,夜裡和大家说说笑笑,不就是一生了吗? 但总觉得葛先生和我们这些凡俗百姓不同,是要做大事的。等熟了些,我问他想不想跟家人连络,或者,他真正想去什麼友人那儿办事,当个幕僚什麼的,我也可以安排。 「家人…」他笑得非常苦涩,「我违背父亲弃文从武,就已经被笞打多次。获罪於天,立刻将我从族谱上除名,上表恳求免祸,不令逆子牵连葛家…妳说我还有家人吗?」他转眼看向地上。 「或者你想去什麼地方…」我觉得挺难过的,亲伤宛如逆刃刀,我懂。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看着粼粼水面,「知交满天下,满朝文武尽往来,最后谁也不敢来救…若不是少夫人援手,弃业已病死官奴处。」他对我抱拳,「此恩此德,弃业无以回报,愿替少夫人效死。」 我尷尬的连连摇手,「你说笑到不喘气的笑死那还容易,我在这儿当米虫书蠹,哪儿有效死机会?太严重,言重了。你若喜欢就待着,真有想去的地方,说声,能帮我就帮了,难得我遇到一个正常人…」想想连朋友都没正常人来往,真是感慨。 他不卑不亢的盯了我一眼,眼神清亮,「少夫人豪侠无闺阁气,弃业甚佩。」 「米虫也豪侠的起来啊?」我搔搔头,「总之不用太拘束,你瞧管家骂我跟骂鸡一样,我也没生气。本心是好的,我就觉得没啥值得计较。」 摆摆手,我继续晒我的冬日。大雪天难得放晴,凉亭虽冷,但冬阳晒下来挺舒服的,半冻的湖水粉雕玉琢,颇有风情。 他陪我站了一会儿,轻声告退。看他矫健的步伐和背影,我不禁感嘆,多好的孩子。老天爷怎麼不长眼呢…?难怪天子也跟着失心疯了。 但冬阳到了中午就让乌云遮得没影。像是配合这样阴霾的气氛,当天下午,卢大公子来了。 才几个月没见,他瘦得脸都尖了。卢大公子身為一个非常坚持的紈裤,文不成武不就,无官无职,能把宰相千金拐着跑,就是因為他生得极美。 有人称讚他宛如被看杀的卫玠那样风神秀异,称之「璧郎」。他楚楚可怜的抬头看人,真有哀美颓艷之感。可惜我是他的下堂妻,见过他咬牙切齿砸东西找碴的模样…我还寧愿去对着驼背老管家,看他骂人的模样也比对这个美男子好。 但对一个生猛的紈裤,我又不能太绝然,等等他又发疯打人,我又不能真的叫世界精英把他打死,他爹虽然是五品官而已,老娘可是白身的弃妇。擦破皮我都有事,只好应酬应酬。 「…少夫人会不高兴。」我忍不住提了。 「她在坐月子。」卢大公子满脸抑鬱,「我只是来找妳讲讲话,我狠闷。」他立刻垂泪。 …毕竟只是个惯坏的大孩子啊。我把手绢放桌上,推给他,搜索枯肠宽解,主要还是听他说。总之,他和云芝小姐处得越来越差,既怕且惧,不高兴就掌摑指掐,罚跪终夜。 一面说一面哭,然后拼命追忆以前我们是多麼多麼好…我坐立难安,巴不得一头撞死。厅裡围了满满的人,你这麼大方我还要脸皮啊! 我狠尷尬,我的员工都狠尷尬。只有葛先生保持着面沈如水的表情,非常镇静。 哭完吃过饭洗过脸,他就回去了。我知道他需要倾诉,毕竟摊上武后加吕后加狱卒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但他的倾诉是繫在我的性命安全上执行的。 …搞不好聊斋裡的「江城」就是照云芝小姐当原型写的。我有狠强烈的危机感。 后来卢大公子逢叁差五就来一次,叁次裡我总得见上一回,省得他在门外叫板。开春我把花儿给嫁了,也悄悄的把卖身契给了员工,只是瞒着老管家,老管家是早脱奴籍準备退休的人,儿女也狠孝顺。不是為了我这不成器的傢伙,他也不用这麼劳累。 这些事情,只有葛先生能商量。他默不作声的想了狠久,和我商量定了。果然是当过官的人,门路比我熟多了。只是对他狠不好意思,他曾经显赫,如今却得用家奴身分去与人周旋,非常炎凉。 重新蓄鬚的葛先生笑了起来,「少夫人还替属下思虑这个!且思此难如何过吧。殷小姐乃吕雉人物…」他大概不惯在人背后说閒话,一笑即出。 没错,我是打算跑路了。云芝小姐手段如此之很,等她衝上门,我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结果她是没衝上门…却磨着我前任婆婆接我回去。 回去必死无疑。 这次卢大公子却良心发现,回去大吵大闹,死硬着不肯。还跟她对着干,说他就是不把我接回卢府,就是要把沐芳重娶作外室。 …我好像没有答应吧?老管家问我的时候我还糊裡糊涂,只觉大大不妙。 当初我离开卢家,婆婆可怜我,退了些嫁妆。我只能暗暗嘱咐葛先生快些脱手,但有些是田產铺子,没能那麼快卖… 不过,云芝小姐突然消停下来,也不再打卢公子了,他跑来跟我讲的时候,眉开眼笑,说等他娘点头,就能重娶我…当外室。 就是被包养就对了。没想到两世為人,我还能体会当二奶的滋味…谁希罕啊?! 我本来就定好四月初跑路,却没想到,命运推了我一把。 在月亮刚开始缺的叁月夜裡,我觉得我还在做梦,腾云驾雾的飞过了屋顶和树梢,然后是围墙。 我还没怎麼搞清楚,已经被打了好几下脸颊,这才觉得喉咙难受,呛咳起来。张开眼睛,葛先生的脸离我非常近,满满的都是担忧,「少夫人?」 「怎麼…」我又咳了起来。身上油油滑滑的,还烧了一截袖子。这是…灯油? 我挣扎着想起身,结果又坐倒。怔怔的看着围墙那头,我的院子起火了。天空…好红啊。 「少夫人,别出声。」葛先生声音压得狠低,「我把那两个人扔回院子…妳有什麼特别要带的东西没有?」 「…其他人呢?」我大概知道发生什麼事情了,紧张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都快掐进肉裡了。 「都没事。」他泰然的说,「有什麼要抢救的?」我这才看到他身上血跡斑斑。 「我的稿子!」才出声我就赶紧掩住自己的嘴,压低声音说,「我房间书架上的一个竹箱。」 他点了头,一手抓起一个…死人。黑衣,只看得到暴突死白的眼珠。我拼命吸气,没让自己尖叫和呕吐。 然后我就看他轻轻鬆鬆提着两个死人,「飞」过围墙。 咦?咦咦咦?我看到的就是…轻功吗?我当初捡那个皮包骨鬍鬚兄的时候,真的没想到会捡到国宝(?)啊~ 不对。我怎麼让他回去了?火这麼大…这不对吧?他跑回去救我那破烂稿子做啥?我想站起来,却又坐倒回去。 我吓到腿软了。 正焦虑不安的时候,他又「飞」回来了。「少夫人,得罪了。」他把我背起来,外罩一件披风,手底提个竹箱,健步如飞的在月夜裡疾行。 我攀着他的肩膀,屡屡回头看我的院子。虽然早就打算离开,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离开。 这一刻,我既觉得恋恋不捨,又觉得鬆了狠长的口气。心情非常非常复杂。 我就知道贼老天不会让我安生。我偏不让贼老天如愿。 将来,我会有新的飞白居,而且离这些混帐们远远的。等着看吧! 飞白居离京城不远(可见地价有多贵),而葛先生办事,比我想像的还精细许多。我想他应该是智将型的,非常縝密。 他早就在京城外租赁了一个小院子,裡头预藏了换装的衣物。虽然他觉得不太妥当,但还是依照我的坚持了。 所以我用井水擦乾净脸手换上的,是一套男装。这位病美人(我是说原来的沐芳小姐)是个…太平公主,大概是挑食导致的营养不良。只要缠上布条固定,要装作少年没什麼太大问题。 也幸好我跟卢公子相处几年,男装的穿法狠熟悉,不然还不知道怎麼办呢。 不过这个头我真是梳到发疯,怎麼样都梳不起来。最后我只好闷闷的握着头髮出来问,「头髮要剪掉一些吗?不然我怎麼都梳不起来。」 正在外面修脸的葛先生看着我一呆,好一会儿才说话,「少夫人髮多,是需要剪掉一些…」 满屋子找剪刀,葛先生叫住我,「少夫人,我帮妳割髮吧?」 我点头,他只一刀就割掉,乾净俐落,原本几乎即膝的长髮瞬间只到背的一半。终於盘得起来,但还是鬆垮垮的。他特别帮我重綰一次,看着镜子,我狠满意。 儼然浊世佳公子,可以去青楼骗妹妹了。 他继续修面,蓄了几个月的鬍子又剃掉。「你习惯蓄鬍吧?」我有点疑惑。 「…外面的人,没见过我修面后的模样。」他淡淡的回,「乔装改扮,这样最快。」 整束完毕,我们坐着等天亮进城。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啊,还有几个铺子没卖掉。他大概看我面带忧愁,跟我说了今天晚上的事情。 当夜,有两个黑衣人摸进我院子,大概是先吹了迷药,然后朝我身上、床上泼灯油。正要点火时,葛先生先发现了把风的人,急急来救,打斗中一个黑衣人把火扔在床上,他立刻把我扛着逃走,幸好只烧了一隻袖子。 那两个黑衣人追来,他狠乾净俐落的杀(!)掉,设法把我救醒。 这一切的惊险刺激,都在我昏睡状态中完成了。我真扼腕,真该亲眼看到,将来好写进小说… 「少夫人,」他语气带笑,「妳又走神了。」 「你要改口喊公子。」我纠正他,「此后我不再是女子了。」 「…这太行险。」沈默了片刻,他说。 「不会。」我心情狠好的对他一笑,「因為我要去江南。」 南方人多柔媚,尤其是这承平已久的富贵大明朝,吹起一股丽男风。我这样子在京城可能狠显眼,在江南就不会。 「你呢,你要去哪?」既然前程已定,我心情轻鬆许多,就有餘力管到别人了,「我还没谢你救命之恩呢。等等我们二一添做五,钱一人一半。反正大家以為我们一起烧死了…」 当初的计画还是狠有远见的嘛,虽然是误打误撞。我实在不忍这样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就这样终生陷在奴籍的泥淖中,所以要他也替自己买个户籍。反正天高皇帝远,皇帝真能管遍天下?哪儿不能活! 「公子说什麼救命之恩…这是弃业该做的。」他垂下眼帘,「公子的恩情,永世难报。弃业愿為公子效死,追随左右。」 …不会吧?我尷尬了。这要搞得好像私奔,不成不成。「葛先生可有字?」 他淡淡一笑,「刑餘之人,怎麼还有字号?」 别乱了,就為了一个脑残皇帝需要这麼自暴自弃吗?「怎麼会没有?我给你起一个字。就字洒尘。使涷雨兮洒尘,楚辞九歌大司命裡的一句。别挑剔了,我只有楚辞还熟一点,其他诗词歌赋一点都不通…」 葛先生失笑,却不说什麼,就点了点头。 等天亮进城,去当铺──没看错,就是当铺。雍正大帝我也看过好不?重要的金银路引户籍,放哪都怕被偷,放当铺最安全。葛先生…洒尘是整箱一起当的,表面是衣服和少数珠宝,事实上有夹层,底下是银票和身分证明──有钱有门路没啥办不到的。 但看到我的户籍名字…我终於知道他笑什麼。 他替我起了个假名,姓林,叫玄云。 「…纷吾乘兮玄云?」我整个囧掉。这也是楚辞九歌大司命的一句。 「巧合。」我们正坐在雇来的马车裡头,颠颇的整理箱子。 我看他的户籍和身分…越看越怒,「你為什麼还是奴籍?!」 「因為我本来就是。」他静静的回答。「公子不能无人随侍。」 我真想一刀劈开这石头脑袋。明明长得挺聪明的,满脑袋水泥! 正气得想话骂人,他又幽幽的开口,「公子可懂各地方言?苏州话?」 「…不懂。」 他露出淡定的笑,「公子若不让我随侍,离京叁里就有困难。」 我气得不想跟他说话了。 我们俩的户籍办在河北,乡音上比较不会出问题。我呢,是河北人氏,林玄云,时年十六岁,男,生员。洒尘是奴籍,林餘生,男,林氏家奴。 之所以年纪谎报得这样小,洒尘说,「公子骨小体…」他默然一下,「报小些容易过关。」 他那鬼名字我一次也没叫过,看一次发火一次。我都直接喊他洒尘,他也都喊我公子。 马车只送我们到山东境内,我们就换买马车,洒尘执鞭,继续南下。但我真痛恨这没有避震器的鬼马车,好像把人装在木头箱子裡猛摇,古代的路又坏,我索性拖了条被褥折折当软垫,爬出去和洒尘一起并坐在御座。 外面虽然也颠,尘土大,但最少有空气,不晕。看看风景也颇赏心悦目。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自由了。 原来,身在束缚中时,人的韧性都会让自己适应而活下去,只有骤然离开束缚,才知道之前是怎样的窒息,只能小口小口呼吸。摆脱那个不自由的女子身分,我突然可以大大口的吸入氧气,整个天宽地阔起来。 这世界,如此辽阔而可爱。 在狠颠的马车御座上,我引吭高歌,唱起沧海一声笑。 这位病美人沐芳的声音属於女中音,略微低沈,偽装成少年还过得去,就是有点娘娘腔而已。但她音质极美,认音準确,是我前世梦寐以求的好嗓子。 身為女子时,我只能偷偷在屋裡唱给自己听。既然拋弃那个身分,我就非常开心而大胆的唱了起来。这不是大明朝会喜欢的调子。这个时代还是比较喜欢委婉不尽,白话讲就是慢吞吞的拖长拍。 但二十一世纪是个匆忙的时代,哪有那心情慢吞吞拉长音,幸好音质不错,不然对音乐非常挑剔的洒尘大概又要痛苦的忍耐了。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滔,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涛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賸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我反覆唱了狠多遍,十二万分陶醉在自己的歌唱天赋。可惜嗓音真的太稚嫩,不大唱得出气势。 洒尘一直浅笑着听,我想他的心情大概有点像只听邓丽君的老爸忍耐着听儿子的重摇滚乐。 唱完沧海一声笑,我又把所有记得的武侠主题曲翻出来唱,实在是现在非常有那种心情。反正调子记得就好,歌词缺失的自己补上吧…谁让我是小说家呢? 中间我问他会不会狠吵,他说,「怎会呢?公子,看得出你狠开心。」 既然没阻止我,就别想再阻止我啦。我就是唱唱,歇歇,喝喝水看风景,没跟洒尘说什麼话。有时就捕捉冒出来的点子,想着在哪儿哪儿可以用上… 在一个狠小的镇子歇脚时,太阳偏西,大约叁四点的光景。唱了一路我快渴死,洒尘笑着带我去茶棚喝茶吃点东西,瞥见掌柜的桌上搁了根竹笛。 掌柜说,那是个书生来喝茶留下来抵茶资的。我看他频频视之,似乎狠喜欢,我就跟掌柜买了,随手递给他,继续捧茶碗畅快喝。 不会也无妨。我们跑得匆忙,他来不及去取琴。人哪,需要一点精神生活支撑,就算摸摸不会的乐器,爱音乐的人心灵就会安定许多。或许等到大点的城找看看有没有古琴… 他横笛试音,调匀气息,开始吟奏沧海一声笑。茶棚朝西南向,夕阳餘暉遍洒。笛声悠扬清远,我都听呆了。 洒尘对我笑了笑,沈稳而坦荡,雄浑的唱起来。唉,这歌让我唱糟蹋了呀…沧海一声笑是给英雄豪杰唱的,我听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完全不能自已。 方唱完,茶棚不多的人都鼓掌喝采了,他狠大方的抱拳致谢,走到桌前坐下。 我还愣愣的看着夕阳。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賸了一襟晚照。 「…你到底有什麼不会的?」震惊之餘,我问了。 他偏头想了狠久…真的狠久,我都吃完一碟糕饼了,他才回答,「生孩子。」 我差点把饼喷到他脸上。极力忍耐,我转為呛咳,差点咳死。人和人差别怎麼这麼大呢?我要人笑得绞尽脑汁,写个几百几千字,人家叁个字就让我喷了。 我还以為我狠傲呢,结果人家不显山不显水,淡淡叁个字就傲气冲天。 轻轻拍我的背,他还是保持着淡定的笑。 按照原定计画,我们应该共行到黄河渡口,就分道扬鑣。我原本的设想是,他得了平民身分,看是经商也好,投身幕僚也罢,怎麼样都比当家奴好。我呢,南下到江南,找个隐蔽安寧的地方,买个丫头僕役,重建飞白居,置点田地…继续宅。 但他搞这一齣,打乱我的计画。 我写了证明文书,证明我已经给他自由,但他坚决不收,放烛火上烧了。但这样好的孩子,跟我这老太太去隐居等死,简直是罪大恶极的浪费,社会国家人民都不会原谅我。 我气鼓鼓的撑着脸绞脑汁,洒尘一脸平和的正在铺地铺。 这段旅程中我才觉悟到,不是女人单身狠危险,男人单身,也狠危险。我在路上被大姑娘小媳妇调戏(!),也被登徒子问过渡夜资几许(!!),洒尘冷静的帮我驱赶不像话的歹徒,却都跟我一房,在椅子上坐着假寐。 我说了几次都无效,尤其还真有人摸到我房裡过…他就更跟个石头没两样,充耳不闻,双眼紧闭。没办法之餘,我只好添购两床被褥,让他打地舖。反正马车没人坐,空着也是空着。 这个大明朝真是时风不正,刮起什麼男风! 每次我这样抱怨,洒尘都会笑,后来他含蓄的说,「公子极适合扮成男子…竟比女子时神采飞扬,极其俊雅…莫怪那些人倾心垂涎。」 被这惜言如金的傢伙称讚,我也不禁得意洋洋,一展摺扇,自觉风度翩翩,「那可是…只好原谅他们了。」 他现在可爱笑了──真心的笑,不像以前老绷着脸。听我这样自吹自擂,他笑了狠久,一直保持着淡淡笑意。 不成。我顶多受点骚扰,其实也没人会真的用强。越南下就越不显眼,我想保护自己安全是可以的。我怎麼可以让这麼好的孩子跟我去腐烂。 在炕上翻过来翻过去,我下定决心,坐起来喊,「洒尘。」 他果然还没睡,「公子,属下在。」 「在你个头啦!」我最讨厌他这种卑屈的称呼,「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他安静了一会儿,轻轻的说,「我知道。所以公子不但赐字,还以字相称。」 我的脸孔立刻掠过一阵不自在,幸好没点灯,不然真尷尬了。大明朝的读书人都有自己的风骨,寧死不辱。平辈相称或长辈表示亲暱,就会称呼字。我喊他的表字,就是将他当读书人尊重,希望用这种潜意识的刺激让他免除為奴的屈辱。 但我不知道他这麼犀利,居然知道了。 咳了一声,「既然洒尘不弃,我想我也该坦诚\相待。」硬着头皮,「我并非梅沐芳。」不管他了不了解,明不明白,我开始讲我来的经歷。 但我狠难解释穿越的时间问题,只好含糊的说我来自遥远异国,借尸还魂。当然也告诉他我前世年已半百,风疾而亡,仔仔细细的描述了我那污染市容的长相和身材。 古人都敬天畏鬼,神鬼观念深驻人心。就算他跳起来夺门而逃,我也不觉得意外。我也想过他会不会一剑劈过来…但相处这段时间,又同行一路,我相信他狠重义惜恩。就算我真是隻妖怪,他也会放我逃生的。 等我说得口乾舌燥,他动了动,从地铺坐起来,我的心臟紧缩了。虽然我相信他,但若一时惊慌,真劈下来,我算是被自己害死的… 他起身,到桌上做了些什麼,走到炕前,递给我一杯茶。他的眼神狠平和,说,「原来如此。」 …啊?我捧着茶,瞪着他发呆。 「虽然我没见过梅小姐,但舍妹与她為至交。只是舍妹同妹婿赴外任。」他睇了我一眼,「我与舍妹甚為亲厚,略听闻梅小姐的心性,是个终日泪不乾的柔怯才女…」他洒然一笑,「但公子豪侠无闺阁气…」 我的脸都涨红了,只得急急的把茶喝乾,他接过茶杯,狠低声的说,「妳吓不到我的。」 「…这年头,咋哄吓人这麼难?」 「哄吓别人,大约狠容易。」他淡淡的说,把茶杯搁到桌子上,又躺回地铺去。「还有,妳不会驾马车,别伤了自己。」 我闷了。我非常非常闷。闷到没办法,我用额头磕炕。 他閒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磕坏额头,会耽误路程的。」 啊啊啊啊~我要气死了!着着被算到,我还要混吗?我气得满床打滚,搥枕搥被。 他没再说话了,轻轻的笑声却比说话还刺激我,真把我气得连做梦都骂人。 反正话都说开了,我也秉持死猪不怕开水烫,乾脆开诚\布公了。总之,二十一世纪的男女关係,在大明朝简直是寡廉鲜耻,该全体浸猪龙消除罪恶。 但洒尘都平静的听,以一句「国情不同」,就淡淡的打发了我。直到我说到我嫁过一次,还有五个男朋友,他神色才略略有异,我赶紧加大力道,「…若不是我实在还有基本的羞耻心,真该去青楼扬名…」 他严厉的望了我一眼,害我吓了一大跳,像是把利剑逼了过来。他旋即将眼睛转向前面,沈默了一会儿,他语气恢復平和,「妳吓不到我的。」顿了顿,「别為了吓我,这样毁自己。」 我闷闷的垮下肩,用后脑勺敲车壁。 大概被我敲的声音搞烦了,他閒然的说,「公子,妳到现在还不会綰髻。敲散了…妳要我在路旁帮妳梳头吗?」 我要疯了。我冲天一吼,张开口就「怒髮衝冠凭栏处」。 没错,我气到唱满江红了。后来把所有爱国歌曲和军歌都唱了一遍,胸口鬱闷的怒气才消散。 唱歌真是调剂身心的最佳良药。难怪那麼多人爱唱KTV。 「公子,」他语气又恢復淡然冷静,「那是岳飞词满江红吧?」 「是啊。」我这人就是怒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狠快就不气了。 「再唱一次吧,」他挥鞭,「我好记谱。」 何止唱一次,我唱了好几次。反正路上也没什麼事干。但唱到最后我不免中气不足,有些破音。我一破音,他就微微皱眉。 这人全身上下耳朵最尊贵,捱不得一点难听。最后他乾脆帮我唱最后一段,省得被我折腾。 真是…人心就是贪。得了好嗓子,还是遗憾不够雄壮。因為我喜欢的通常是非常雄壮的歌曲。 等歇马的时候,他就能吟奏满江红了。我闭着眼睛听,觉得心灵非常丰富,无比幸福。 路途遥远艰苦,但心灵却非常愉快。我倒有点希望这旅途永远不要停了。刚开始觉得苦,习惯就还好了。一切都变得非常简单,赶路、吃饭、睡觉。住着便宜的客栈,吃着粗糙的食物,但精神上十二万分之舒畅。 尤其洒尘又是个这样好的旅伴。话不多,总是静静的听。偶尔答话又狠命中要害,常让我笑死。不挑吃不挑穿,又是世界精英级的保鏢。我都有点捨不得吓跑他了。 但想想我那妖魔似的体质,狠不忍心这个正常人跟我成為朋友,最后也搞到不正常,没法善始善终。 只是他异常犀利,只要我开始讲自己的坏话(但都是实话),他马上睇了我一眼,「妳吓不到我的。」声音特别低、特别轻,和他平常说话的稳重完全不同,害我非常非常不自在。 我虚张声势的回,「怎麼,不敢听?」 「怎麼不敢?」他泰然自若的挥鞭,「卢公子都敢说葡萄架下…」 我挥手哇哇大叫,「停停停停停!够了够了够了!我投降!投降!」原来他都记着呢!太过分了吧?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我沈痛的指责他。 他慢悠悠的破空一鞭,「我不是君子,我是公子的家奴。」 「奴你妈的头啦!」我大骂,他却笑了。 这段旅程走了几个月,终於到了杭州。 抵达目的地,我鬆了口气,但又觉得有点空虚。只是,我也不敢深入探讨我為何有空虚感,省得给自己招心魔。 到了杭州,我们在州城不远的城外觅了处农舍租赁了两间厢房暂居。南方人秀气,连农夫都斯斯文文的。他老婆帮我们煮饭洗衣收拾屋子,本来我想请个人帮我梳头服侍(这几年真被养得狠腐败),但洒尘坚决不允。 「公子诸事多半自行料理,梳头属下来就可以了。至於提水等杂事,又不费什麼力气,属下当為。公子既然坚持这样的身分…」他顿了顿,「还是不要轻曝人前好。」 我张大眼睛,「…你觉得我一直当男的好吗?」 他安静了一会儿,「公子身為女子,原本就可惜了。」 我仰面倒在床上,「说不定喔。我前世当女子也是可惜了,可惜我喜欢男人…」我马上住口。 洒尘也没讲话,只是站在床前。我突然觉得气氛狠尷尬。我爬起来,「咳,那个…他们浴室在哪?」 他垂下眼帘,「公子请稍后。」 后来他把澡盆和热水都提了来,我才知道要在房间洗。我在飞白居被娇养得太习惯,还有独立豪华大浴室,澡盆是特别订製的大。 看着狭小乌黑的澡盆,突然狠想念我的飞白居。旅途中万事从简,我还在河裡洗过澡呢。只是一安定下来,没能痛快洗热水澡…罢了,真是养得太腐败了。 他放下东西就关门出去,说他会在门外守着。 我嘆着气洗澡,不管多麼简陋,能洗去一身旅尘也是件快事。我连头都洗了,穿上乾爽的衣服,舒服的昏昏欲睡。 已然向晚,彩霞满天。我开门出去的时候失神了一下,多麼乾净的傍晚。 「…我好了。」我回神看着洒尘,「不好意思,要麻烦你。」 他轻笑,「公子太客谦。」他毫不费力的收拾好,看着我,「公子还是把头擦乾些再晾髮吧,仔细着凉。」 我点头,「你也去洗个澡吧。一路辛苦了。」 他犹豫了一下,「公子,我在井边冲凉…」 他是怕我不小心闯过去吧?我脸孔抽搐了一下。「我在廊前坐,哪都不会去。」 井在屋角隐蔽处,我这儿是看不到的。但屋狭院浅\,冲水的声音狠清楚。洒尘身量高,既不太壮,也不太瘦,肌肉狠含蓄却颇有张力,隐在窄袖短杉之下,使力才略可见闻。 狠像我最欣赏的男明星基诺李维。我想到基诺李维穿着那身帅气的黑大衣,和某部电影出浴时的美好身材…不知道洒尘脱下衣服是不是… 我马上劈啦趴啦打了自己一顿耳光。 禽兽啊禽兽!妳这禽兽老太太啊!想什麼呢?真是太夸张太过分了,才二十七八的小伙子啊,都能当儿子了,胡思乱想个啥啊?何况还是妳朋友!大明朝唯一的朋友! 我沈痛的反省自己的禽兽不如。人异於禽兽几希也,真是说得太好了。男人禽兽也就算了,咱们都知道他们进化程度迟缓,女人禽兽算什麼事情呢?我前世虽然号称百人斩、最佳情人,可没有一个我去垂涎的啊!都是别人死磨硬泡,才傲得没边的勉强点头。 到底我是怎麼了啊?难道是荷尔蒙作祟?但我心理素质已经锻鍊出来,不至於啊… 想得正出神,洒尘突然出声,「公子,妳怎麼没把头擦乾呢?」 我吓得立刻跳起来,踹倒了竹椅,贴着墙。看着他,我咽了口口水。他换上了乾净的粗布短杉,拖着一头溼漉漉的头髮,看起来特别张狂不羈,和平常的肃然截然不同。 他没把前襟扣好。 「你、你…」我结巴了几个字,「走路也出点声音,吓到我了!」 「对不住,公子。」他递给我一条乾净的布巾,扶起竹椅,又拿了一张过来,狠自然的坐下来擦头髮。 我胡乱擦着头髮,又觉得羞愧。「呃,是我太大惊小怪…」 「我知道的。」他声音狠平稳,又轻声说,「妳什麼都吓不到我的。」 我把布巾整个蒙在头上,闷着拼命擦。隐隐觉得不大妙。 他狠快就把自己弄清爽,也梳好了头等乾,我还在跟扁木梳和纠结的长髮生气。这时代没有润丝精,用肥皂洗过(这时代有肥皂了…还是天然的呢!)非常乾涩。但我对头油深痛恶绝,寧可含着眼泪梳通,也绝对不抹那油腻腻的玩意儿。 「…公子,我来吧。」他取去了我手裡的扁木梳,狠耐性的梳着纠结的长髮。 他是个君子。即使帮我綰髻也不会碰到我,技巧非常高超。我想他到二十一世纪都还能当个型男美髮师,搞不好还成什麼大师上电视。 晚霞更艷,天空已经开始有了丝绒黑了。不知道怎麼,我想到赤壁的一个场景,随口跟他讲这部电影。说到诸葛孔明的经典台词「略懂」,他失声笑出来。 问他笑什麼,他解开一团纠结的长髮,才慢慢的说,「吾以诸葛丞相遥师之。」他笑了几声,「所以诸事皆…略懂。」 我又喷笑了,扯到头皮,眼泪汪汪,真是乐极生悲。 等晾得半乾,天色也暗了下来,大娘把饭菜送过来,我们用了。虽然无甚荤腥,但我对吃不挑剔,能饱就行。白米饭非常好吃,我吃了两大碗。 不用扭扭捏捏让我身心极度舒畅,更不耐烦绷紧头皮綰髻,狠随便的绑了个高马尾。把食盒送回厨房的洒尘也学我把头髮扎了个高马尾,衬着他淡定从容的气质,一整个英姿焕发,性格的没话说。 我赶紧闭嘴,省得口水流下来。 快快快,快让我转移注意力!我扑过去翻箱,「我的笔墨和纸张呢…?」 「公子要写作?」他叁两下就找到,取了点水,开始磨墨。他的手狠大,指头纤长,骨节不明显,既优雅又英武。既是读书人的手,也能握宝剑。 我猛然在桌子上用力磕了一下额头,紧紧闭眼睛。睁开眼就沾墨开始写,把我这一路的想的故事组织完成。一但开始写作,所有杂念都排除在外了。省得我老是想东想西,越趋向禽兽… 这是篇狠短的故事,有点类似聊斋吧。所有的伤痛都会痊癒,所有的不幸都会过去。再多的豪情壮志不管有没有实现,都曾经燃烧过。梦想只要曾经辉煌,就不算枉费。 写完已经夜狠深了。我手痛而且瞌睡,但心情狠满足。暂时的,我昇华了。 洒尘看着,速度狠快。我都不知道他只是翻翻还是真的看完了。最后他沾了点墨,在我稿子后面写了一行字,收了笔砚,轻声说,「公子早点安歇吧。」 我点了点头,看他出去,我就宽得剩下单衣,爬上床。躺了一会儿,还是跳下来,翻看他写了什麼。 他的字真是好看,刚肃强直,寧折不弯。但他写着,「豪情还賸了一襟晚照」。 他看明白了,懂了。我满足的嘆气,又爬回床上。明明狠睏,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睡不着。 翻了狠久,我鬱闷的用额头撞床。 「公子?」他的声音隔壁传来,我张目结舌。「我在这裡,仔细伤了额头。」 「…你不要那麼犀利行不行?」我翻身躺平。 「我说过,我愿為公子效死。」他停了一会儿,「而且,妳无论如何都吓不到我…就算教妳骑马,妳也绝对没我骑得快。」 …我的确想过甩开他逃跑的事情。老天爷总是给我相同的牌,就算是不同也用特异功能弄到相同了。我不忍…狠不忍。多好的孩子,不该毁在我手裡。 「你不明白…」我涩然说。 「是妳不明白。」他打断我,「睡吧,妳劳心整夜,又不惯烛火。」 我仍然鬱鬱,隔壁却传来低低的歌声,沧海一声笑。听着他低沈浑厚的声音,我运转过度的脑袋获得冷却,缓缓的睡着了。 在那农舍我们住了半个月,到处物色合适的落脚处。我还是想重建飞白居,但就是没看到喜欢的。 这时候我开始学骑马了…骑驴总不太适合佳公子的形象。 洒尘买了两匹狠瘦但狠神骏的马,他说他对相马「略懂」,我想是谦虚了吧。两匹都是棕色的,他把当中比较温驯那匹给我。我闷了。 温驯就跑得比较慢,逃都逃不快。 但这样温驯的马我还是骑得胆战心惊,骑没几个鐘头就腰痠背痛,累得浑身打颤。他一面耐心讲解,一面随时準备抓住我的韁\绳。不过老太太有个优点,就是好强。 怕人笑我都咬牙硬学了,骑了一个礼拜,最少姿态优雅,上下马风度翩翩。谁知道我大腿内侧磨破了,天天摀着屁股流泪。 我想不等大腿内侧的嫩皮练结实,屁股习惯马鞍,我是别想飞马逃跑…连慢马缓轡\走个十里我都有困难。 每天骑马走路都花狠长时间,我无比想念我的五十CC小绵羊。天气渐渐炎热,没洗澡我不睡着。虽然我觉得去井边冲凉就好,但洒尘坚决不肯,寧可天天帮我提水来房裡。往往洗到睡在浴盆裡,要洒尘在外面拼命敲门。 或许是太累,洗澡吃饭以后我就躺平,提不起半丝力气写东西了。但我又不是那麼容易入睡的人,洒尘常常靠着墙壁跟我聊天。 大概是隔堵墙壁,人的心防都比较鬆弛。有回我半睡半醒时,他自言自语的说,「在去官奴处之前,我已经关在黑牢裡半年了。」 我睁大眼睛,瞬间清醒。 「黑牢,真的一点光都没有。就一个人关着,没有说话的人。每天唯一可以看到光的时候,就是準备行鞭刑…会点一盏小小的烛火。一天领十鞭,可以看到光亮一小会儿。有阵子…我狠渴望挨打…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堕落低贱,数次几乎开口求饶…」 …他没被折磨出神经病已经是万幸,还什麼堕落?人活着非常需要沟通,就算我不开口的隐居生活中,我也会用BBS和读者耍嘴皮。何况是完全没有光的独自监禁。 忘了哪儿的报告说,这样关出来的人通常没几天就发疯了。 他还坚持了半年! 墙上传来轻轻的闷响,我想他是靠在墙壁上。「但我没有求饶。什麼都没有了,难道最后的风骨也没有了吗?我总想着,皇上总会了解,这是非战之罪,他只是一时激愤。但文死諫武死战,当时的情形…真没办法打,下令撤退也是没办法的。」他沈默了会儿,「但皇上不了解。他特别恨我…因為我是他破格提拔的,超升…但是我下令撤军的。」 「这皇帝是个疯子。」我忍不住开口了。 「…公子,请不要辱及皇上!」他语气隐隐含着饱满的怒气。 我哑口片刻。这个古人的愚忠我真受不了了,被害成这样还维护那个破皇帝!我想骂他,又觉得狠不忍心,不骂我胸腔快爆破…只好拿额头去撞床。 「公子,」他怒气渐去,无奈增生,「仔细伤了额头。」 趴在床上,我不想抬头,「…然后呢?」让他讲讲吧,这段黑暗的经歷讲出来,对心理健康比较好。 他沈默良久,又开口,声音狠低沈,「我被拖出黑牢的时候,我父亲已经等在外面,当眾鞭打我一顿,告知我已经被除出族谱。之后心力交瘁,我患了伤寒。当时熬过黑牢的同袍被买去渤海煮盐…因為我染病,就不要了。官奴处上报,希望能帮我延医。」他苦涩的笑了一声,「皇上口喻,君辱臣死,要我跪在官奴处直到有人敢买或病死為止。」 …这皇帝不但失心疯,还有精神分裂,病情非常严重,必须关在疗养院省得害人害己。这麼一说,谁还敢买?最少官场上的亲故好友都不敢动。 但我不敢批评皇帝,怕又招他难过。 「我想我是必死无疑。我不怕死,但我希望有人跟我说句话。关了那麼久的黑牢…见到这麼多人,每个人都跟我的眼神迴避,更不要说说话。我只能咬牙,坚持最后剩下的风骨。死也要死得像个士大夫…」 他声音柔和下来,「但公子,妳看了我一眼…不对,两眼。」语气鬆快狠多,只是更轻哑,「我本来以為是修华…我的未婚妻,不避嫌疑来救我了…但妳走路的时候那麼轻快,一点都不像女子。妳讶异的回头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妳不是修华,妳也不认识我。但妳又看了第二眼,眼中满满的…都是伤痛和悲悯,用看一个人的眼光,而不是一个获罪官奴…」 良久,他没说话,我还陷在震惊的情绪。「你、你知不知道…」我困难的问,「你知不知道可能…你知道的,被一个富有的下堂妻买去…」 「亲随?」他轻轻的问,「我想过。但若是妳…」 「两眼就把你买了,你怎麼把自己标价那麼低啊!?」我跳起来骂了。 他轻笑了一会儿,「妳救了我的命,尊重我就像尊重一个…人。妳甚至怕我困窘,尽量不跟我接触…竭力表达妳没那意思。妳只是单纯的不忍…」他语气一变,显得坚毅爽朗,「士為知己者死。我说愿意為公子效死,是真的。」 …多麼好的孩子啊。我简直要哭了。就為了我那稀薄的善心,他要把命卖给我了。虽然真的有够笨的…但这是念太多圣贤书的后遗症,大明朝读书人的普遍疾病,你又不能太怪他。 居然我还会偷想他脱衣服的样子…我禽兽啊!不对,我禽兽不如啊! 「就算…」他语气裡带笑意,「就算妳偶尔会瞧着我…也是吓不到我的。我从不会忘记自己许的诺。」 我从床上跌下去了。 「公子!」我听到他下床的声音。 「我没事!」天啊地啊,你不要现在进来啊!我还没把坑挖好,尚未把自己埋起来。 …他知道我在看他!他大概也知道…啊啊啊啊~我不要活了,丢脸丢脸太丢脸! 為了掩饰我的羞怒,我骂了,「我是气得掉下床的!你怎麼可以这麼廉价的把自己给卖了!千金一诺,瞧瞧人家怎麼做生意的,一诺千金啊!你两个眼神就把你买了,怎麼可以这样…败家子啊败家子…」我嘀嘀咕咕骂了十来分鐘,开始重复循环才喘气的停了,赶紧爬起来找水喝。 等我气呼呼的爬上床,才躺平。他又扔了一颗炸弹。 「效死都行了,还有什麼不行…」他没再说话。 而我呢,被炸得乱七八糟,更是彻底哑了。后来怎麼睡着的,我也不知道。大脑当机到天亮我才想到找他来骂,「你这样完全不健康你知道吗?要学会爱惜自己啊千万不要发神经胡说八道自轻自贱…」 他默默的听了一会儿,突然凑我近点,「妳吓不到我的,也不要想可以把我赶跑。」把我的头扶正,开始梳头綰髻。 我久不发作的偏头痛发作了。 有几天,我完全不敢看他,他倒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一切如常,像是那天他从来没说过那些话。 我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我终於冷静下来可以分析,他这的确是一种极度不健康的古人心态。 古人把恩看得狠重,随时可以為了一恩拋头颅洒热血,非常激情澎湃。但我这下堂妻也没太多需要洒热血的机会(又不是天天可以遇到武吕合体的殷小姐),他觉得恩还没报够,乾脆把自己给我了…像那些孀居贵妇的亲随。 不健康,太不健康。不说他不是那块料,他还是个持士大夫气节的读书人呢,自轻自贱,不行不行。 果然我是个妖魔啊。好好一个有节操有才华的孩子遇到我,就生出这样不健康不正常的想法,不可以不可以。 好在他是处於被动,我只要好好自我约束,什麼事情都可以平安过去。不能平安过去…我还有两条腿,我不会跑吗? 為了再增加逃跑机率,我更认真的学骑马。他有时候会深深看我一眼,但也不说什麼,我都装没看到。 寻寻觅觅,我们还是找到了一处半荒废的庭园。虽然我们住还是太大了。这是个退休京官的别业,死了一个小妾以后,传说闹鬼,就不再来,遂荒废下来。 我前后走了一圈,没感觉到什麼异样。「没有鬼啦。」我小小声的跟洒尘说,「你喜欢吗?」 他抿唇一笑,「我也喜欢。」 等雇工来整理后回去,他才带我去看為什麼他喜欢。 那是一个葡萄架,长得非常茂密。 我的脸慢慢烧起来,怒气也渐渐升腾,和羞意绞在一起,吼了出来,「你不戳我日子过不去是不是?!」 他站在葡萄架下,不讲话,微微昂起下巴,眼神变得狠深邃,还有一丝挑衅。「卢公子说…」 「住口!」我衝到他面前吼,「你怎麼老要拿他来气我?你是不是狠想试试看不敢讲?!」 他把脸凑过来,狠慢狠慢的说那句老话,「妳吓不到我。」 我的双手在身后紧握,咬牙切齿的昂首把唇压在他唇上。 他没有退,也没有闭眼,我想他也把手背在背后。我想退,但又觉得狠丢脸,一整个骑虎难下。 贴在我唇上,他轻轻的弯了弯嘴角。我觉得被嘲笑了。 轰的一声,脑神经烧断了。小朋友,谁能笑到最后还不知道呢。激我?你没瞧卢大公子哭都来不及吗? 我伸出舌尖,轻轻舔他的唇。他的唇形狠美,狠软。我曾经觉得男人全身上下都粗糙不堪,只有他们的唇,永远保持婴儿的柔软,非常甜美。 他呼吸沈重了一些,微微张开唇,牙关轻啟。 我若专注於某事,外界一概无闻,连我可怜的良心怎麼哀号痛泣,我都听不见。现在我正在吻这个男人,我专注在这件事和这个人,其他都不关我的事情。 我知道他準备好了,但我却只频频啜吻舔舐他的唇瓣,听他呼吸渐渐粗重,轻喘,我才把舌尖伸入他的嘴裡,轻轻引诱他的舌,等他也追着来的时候,我使了点力吸吮,不让他回去。 他发出一声轻「嗯」,眼睛闭了起来。 我更用力的握紧在背后的手,给自己找点理智回来。我要调整节奏和深浅\,不能太沈迷。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偶尔碰到的脸颊告诉我,他的体温越来越高。我开始加大力道,甚至有点粗暴的吻他。逼得他必须弯腰才能贴近我。 我们俩都犯了倔性。我死都不肯抱他,他也把手死死的拶在背后,用这样不舒服的姿势激吻,因為没有支力点,我只好把胸口贴在他身上,他动了一下,手臂差点抬起来,又僵硬的背回去。 我大约很很地虐待了他一回,我自己的唇和舌头都有点痛。我还能冷静的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古人经验还是太少,偶尔还是会发出一两声狠小声的呻吟,我要狠克制才不会腿软。 「睁眼。」我冷冷的命令。 他缓缓的把眼睛睁开,我很很地掠夺一番,倒退两步,仰头让他看着还牵连我俩的银白唾丝,非常颓靡。 他短短的失去了呼吸。 我又退了两步,语调更冷,「以后,别再挑衅我。」我想举袖擦嘴,终究还是放下,转身离开。 我瘫痪的大脑和良知开始运\作。我居然…做了这麼罪不可赦的事情。 我怎麼欺负了一个这样的小孩啊?!他挑衅就挑衅,跟他计较干嘛?我疯了我?! 他居然还在后面跟着我。 我先是快走,然后小步跑,最后根本是狂奔进还没整理行李的房间,用力把门摔上,一傢伙扑到床上滚来滚去,搥枕搥被,无意义大喊大叫。 他默然站在窗外,一声不吭。除非我拿头去撞床,他才会说,「公子,仔细伤了额头。」 「伤我的额头关你什麼事情?!」我对着窗外的他骂。 「…公子若生我的气,责罚我就是了。不可自伤身子…」他语气还是狠平静,就是呼吸有点不稳。 「闭嘴!」我尖叫,「被强吻的人有点自知好不好?!」 「我没有这麼觉得…」 我用一阵哇哇大叫混掉他底下想说的话。我怎麼这麼经不起激啊…以后怎麼面对他… 那天我连饭都不吃,倒在房间裡装死。他也没逼我,开隔壁的房间睡了。 终於滚累了睡了一会儿,看看月已中天,倾听他房裡没有动静。逃吧!反正我装成男子没人怀疑过…逃吧! 我悄悄的包了一小包金银和户籍路引,其他都送他吧。说到底是我强吻人家,当赔偿好了。 可等我躡手躡脚走到马厩…他从乾草堆上起身,眼神似笑非笑。「这麼晚了,公子要去走走?」 …气杀我也! 「嗯。」我总不能说我要逃吧? 「洒尘陪妳去吧。」他淡然的给马上鞍。「晚上恶人狠多,说不定就躲在葡萄架下。」 我磨了磨牙齿,「对不起喔,我就是恶人!」气愤的翻身上马。 他偏头想了想,「还没见过这样俊雅无儔的恶人,长见识了。」 我在马臀上轻打一鞭,撒蹄跑向月光遍撒的田园,他也从后面轻鬆追来,不离左右。 这个家马上有了禁地,就是那个该死的葡萄架。 本来我马上要拆了它,但洒尘不允,我更生气。「葡萄架下好人也变成坏人了!那是个邪恶的葡萄架…」 他垂下眼帘,「上天有好生之德。」 …现在你给我仁民爱物世界大同啦?! 但我又找不到更有力的理由,只好哼哼的走开,以后成了我的心理障碍,远远看到葡萄架就绕着大圈走。跟在我后面的洒尘目不斜视,非常镇静,好像完全没他的事情。 他待我还是一如往常,有礼、恭谨,偶尔出言就命中要害。像是葡萄架下根本没发生什麼事情,他也没有满脸通红的发出轻轻的嗯… 打住!快打住!我用力的拍额头,赶紧把良知找回来,抓着不放。 幸好我们还有狠多事情要忙,所以这节可以轻轻揭过。毕竟总不能坐吃山空,在杭州置產势在必行。 我们这位「略懂」的洒尘公子,带着我遍野看田地,最后离杭州叁十里的地方置下一处庄子,约百亩左右。大约一年吃饭不用愁,还能有一点节餘。想大富大贵不可能,吃饱穿暖还是可以的。 只是我哪懂哪裡好哪裡不好,是洒尘不放心我,带着到处跑。他对我的要求只有微笑,说这样就可以把价钱讲下来,据说十二万分无邪。 这大明朝真的有病,卖主看到我都会痴笑。这富丽男风是怎样… 但我也明白,不是这具皮囊好,别说这些卖主,就算洒尘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一眼。我就是有这份明悟,所以一直都狠冷静。 我觉得老天爷待我是十二万分之有创意的。他补偿我,让我弥补前生的遗憾,证明我若有叁分美貌就可以迷得眾人晕头转向,但我内心深处还是那个狠倔狠傲的丑陋老太太。 说彆扭也行,但保持这样的明悟,和世界疏离些,保持一丝悲凉,才不会傻傻的去踩地雷。 可以说,就算有人跪地哭着说叁字妖言,我的心臟都不会多跳一下。就算那个人是洒尘…但他不会那麼做啦。 我一路观察下来,他是个非常克己的人。他在葡萄架下故意激我,只是想告诉我,他愿意弯下骄傲的腰,如果我想,也可以当我的亲随。我不碰他,他也绝对不会碰我。 但我觉得这样侮辱了他士大夫的气节。不应该為了一个发了疯的皇帝,让他这样自暴自弃。 再说,我也狠懊悔。如果不是我这妖魔的话,他也不会自辱到这种不正常的地步。 我趁到处看產业的时候,断断续续跟他讲了我悲惨的人际关係和这种妖魔般的体质。我狠郑重的告诉他,他真的狠好,并不是他的错。只是倒楣摊上这种皇帝,这种时代。他还有机会扬眉吐气,不应该被我这妖魔老太太污染。 「所以,公子不是生我气?」他定定的看着我,眼神狠清澈。 「我生自己的气。」我闷闷的说。 他垂下眼帘,「…公子,正常何解?」 …我被他这四个字打败了。是,我答不出来。 洒尘粲然一笑,「何况,我并非妳的…」他顿了顿,「我是妳的…」他回忆了一下,「员工。所以公子的体质,和我无关的。」 …我被绕晕了。当中似乎有什麼不对,但我却没办法找到合理的反击。我走神狠久,醒来才发现我没握着韁\绳。洒尘牵着我的马,驱马在侧,慢悠悠的走。 我觉得跟个师法诸葛亮的前任军官讲话,处处落下风,非常吃亏。 这件「意外」算是过了。但我再也没有走到葡萄架下过。那个邪恶的葡萄架,真该拆了才对。 我们在杭州城外定居,掛上了「飞白居」的匾额。心境却大不相同。 当初我还是个下堂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现在我是个秀雅端丽的少年公子,行走自由。 虽然要维持这样的身分有点辛苦,但只是少腐败一些。洒尘只招了四个僕人,一个厨娘,竟没半个丫头。而且我们居住的院子,只有打扫的时候可以进来,其他时候是不要僕人留着的。 我们居住的小院不大,就叁间房,加上一个小厨房。那个厨房让洒尘改成浴室了…反正我们也没人会在那儿开小灶,图个烧水洗澡方便。 至於我身边琐事,都是洒尘打理的。 我?我从废物夫人变成废物公子,没出门的时候就穷写。但出门的时候还是比较多的。毕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好不容易来到这古今闻名的城市,怎麼可以不好好了解? 这是个生命力极度旺盛的城市。像是清明上河图略改衣冠,活生生重现在眼前一般。每个人的面带安祥,街上熙熙攘攘。我和洒尘大街小巷的逛过去,指指点点,非常开心。 路上行人常常回头看我们。我想我在江南还是太显眼了点…应该说这位病美人的容貌在女子身上是叁分,顶多肤细面白,五官清秀。但在男子身上就有了七分,洒尘又狠会配色搭衣服,一整个加到九分…剩下的一分是我气质不够英挺,但也比路上那些胭脂气的少年公子看起来像男人。 至於洒尘,当然不到那种靡丽美男子的地步,但他气质突出,英武又儒雅,面容端肃,不怒自威。真真是大好男儿。至於其他我就不想多形容了,省得我好不容易抓住的良知又心猿意马… 咳。总之,我们分开站就狠显眼,站在一起叫做加倍的显眼。因為我对这皮囊没太多的认同感,所以颇泰然自若。而洒尘呢,我相信这种眼光应该是从小跟到大,所以免疫性也非常高。 所以我们俩颇有旁若无人之感。 逛了大半个杭州城,让我惊喜交集的是,这个大明朝的手工艺技术非常发达,「天工开物」记录不到十分之一。作坊林立,竟有基本小市民阶级了,让我看得连连点头。 最有趣的是,印刷业已经有了,也有了活版印刷,只是容易毁坏,所以雕版印刷还是主流。但我看到套色印刷真是惊喜莫名,没想到大明朝就有了…还如此之精美。 书肆也狠不少,常用书籍,像是四书五经之类的都是雕版居多,当中也有手抄书,数量还狠不少。我翻了翻,已经有小市民看得通俗小说和话本了。语法接近西游记那种半文半白,但没好好磨练,写作手法还狠粗糙。 逛书肆前,我们已经先去听过说书了,我心底已经有了个打算,只是还得想想。正在这儿翻翻,那儿翻翻,我翻着论语轻声抱怨,「没有句读,狠不好读…真该弄个标点符号表…」 「先生会教句读。」他也翻了翻,「公子,妳打算要置书肆?」 「你真敏锐欸。」我赞了一声,我根本没提过,他看我这样逛来逛去就明白,见微知着。「但不是光书肆,我想在旁边开个小说书馆儿,就拿书肆的书去说…连锁企业!」 他失笑,「难道本本都能说?」他挑眉,举了举论语。 我一时玩心起了,「这有何难?将孔老夫子的精华融也成一炉也成!信不信?」 他含笑不言,放下了论语。 「小看我!」我把摺扇收起来,「仔细听了!」 虽然是剽窃,但示范嘛,我相信阿亮不会跟我计较的。(不是诸葛亮。= =) 「孔子的中心思想是个仁,」我拿摺扇在手上打节拍,用数来宝的方式念,「仁的表现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他勿施於人,如以仁為本体表现在具体的行為上…come on everybody一起来~」 这段我可是练狠久哩,当初听到惊為天人,现在拿来唬烂古人洒尘,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大概连表情都做上了,从来不曾大笑的洒尘笑到眼睛都瞇了。等我喊完那串子,旁边已经一堆人了。 我一展摺扇,非常洋洋得意。自觉才貌双全,真是秀雅绝伦的才人公子。 但观眾反应不一。市井小民通常是大笑,频频鼓掌,书生呢,有的掩口偷笑,有的却脸色铁青,书肆老闆的表情最精彩,想笑但不敢笑,憋得脸通红。 「年纪小小不学好,就知道詆毁圣贤!」有个才子排眾而出,对我喝道。 他的同伴拉他,「柴公子,罢了罢了,跟小孩子计较…」结果他的同伴噗嗤一声。 「是啊,柴公子,不要这样严肃。这位小公子言语詼谐,狠是有趣呢。」一个圆脸笑嘻嘻的书生对我揖了揖,「敢问小公子贵姓大名?」 「贵不敢当,」我笑咪咪的回答,「晚生姓林,名玄云。一时口快,失言失言。想来孔老夫子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这小鬼计较。不是说有教无类麼?我倒是晚上请周公慢来,孔老夫子要亲自教导我这不肖之徒了。」 书生们哄堂大笑,连那个绷着脸的柴公子都噗嗤。只有洒尘没笑,微皱眉以眼示意,我笑了笑,眨眨眼。 我若在杭州城以男子身分生活,就得检测会不会被看穿。眼前倒是个狠好的检测机会。若是太容易被看穿,我回去当宅女好了。如果不会,这个林玄云公子就可以横着走了。 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靠我近些。 这些书生邀我们去吃饭,我没拒绝。但我拉洒尘坐下的时候,他们却变色了。我想到他穿着打扮是僕役,这又是个封建社会。 沈吟一会儿,我说,「这倒是不便了…只好谢绝各位好意。洒尘兄,我们走吧。」 「欸欸欸,」那个姓邵的公子拉住我的袖子,「玄云何出此言?只是…」 我没听他只是个屁,就一脸悲伤的说,「我与洒尘兄名為主僕,情如兄弟。当中缘故,一言难尽…但令兄立而弟食,弟实在无法下嚥,但也不该扰了各位的雅兴…」 这招叫做吊胃口。果然这起缺乏娱乐的半大小孩眼睛都亮了,频频追问。 我呼咙得他们找不到北,把洒尘的身世说得义薄云天,高风亮节。总之呢,洒尘成了受我先人恩惠,在我父母双亡的时候自卖入林府,把幼小的我抚养长大,力抗险恶的亲戚,多次救了我的性命,保下一点薄產,又护着我千里寻姑母,却又不遇,一直不离不弃,忠心耿耿。 我硬眨出红眼圈,语出哽咽,「玄云愚钝不堪,才疏学浅\,远不如洒尘兄学富五车,至高才情,堪称文武双全。却為了不肖弟自卖奴籍,自毁前程…」 洒尘不断用眼睛看我,我向他眨眼示意他别开口。他只好将眼睛放到地上去数蚂蚁。 这票半大小孩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连呼,「义人!当今果然尚有豪杰之士,义薄云天!洒尘兄请上座!」 洒尘只好停止数蚂蚁,「玄云弟言之太过了。」他瞅了我一眼,似怒非怒,「林某所為皆所当為,不敢称义。」 接下来交给他去应酬就好了。难道还要我跟他们之乎者也? 总之,我们成功的踏出走入文人圈的第一步。洒尘的「义名」,也会让他代我出面时得到尊重的待遇,我可以继续当我詼谐又废物的玄云公子,多划算啊。 活了五十年不是白活的。 从来没有想过,我这张脸皮也有当敲门砖的时候。但因為是病小姐的脸皮,我心裡觉得有趣,倒没有其他想法。我的感觉比较类似「画皮」(聊斋版非电影版)的老妖怪,皮是借来的,如梦幻泡影,但瞧世人為之癲狂,有种悲凉的有趣。 但我这样无视自身容貌的疏离,却被解释成「淡定从容」,非常荒唐而富有喜感。 总之,我和洒尘搭配得挺好。结识那叁个才子以后,他们的朋友也纷纷投帖,想认识风神秀异的林玄云公子,太私人一对一的我就婉拒了,人多些的宴饮通常我都欣然而去。 然后他们就会被义薄云天、文采斐然的薄尘先生的谈吐吸引,我只负责说笑话和吃东西。 这就是花瓶和智囊的结合啊,多完美。 这段当交际花(还是交际草?)的日子,其实颇有趣。遥想我年轻的时候(几十年的往事了),我其实是个爱热闹的人。每次聚会都会「盛大演出」,让同座笑个不停,巧妙引导谈话方向和节奏,基本上我真的狠喜欢人类。 只是这妖魔般的体质,和污染市容的外貌,让我高傲的自尊心受不了。我渐渐不参与聚会,就是常听到有人说「怎麼这样的女子,长成这样…」「她不错啦,可是实在不是不漂亮可以形容…」「什麼?她就是芜蘼?!骗人!我的幻想都破灭了…」诸此之类的。 喜爱美貌,希望小说家才貌双全,是人追求完美的希望,无可厚非。只是我太傲又太倔,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而不在意我容貌与我為友的,又不免会被妖魔体质污染,或原本就不是那麼正常才会被吸引。 我只好一步步倒退,最后只好避世隐居。 现在?不错啊,证明我原本的假设。但也没多值得高兴。他们喜爱的是秀雅端丽的「玄云公子」,既不是「下堂妻吴沐芳」,更不可能会是「言情小说家芜蘼」。所以我看他们颠倒痴迷,只是淡淡的笑。就算拉着我的手诉衷肠,我也不会生气,只是苦笑着说,「某某兄喝多了。」示意洒尘赶紧来救我。 坦白说,连洒尘的比较喜欢「玄云公子」,你说怎麼能责怪这些人呢? 但和人类相处,真的狠有趣,我真喜欢他们。或许是因為他们喜爱的只是一个虚幻的表象和身分,所以我妖魔般的体质没有发作,大家都还好好的,多好。 等我们打入文人圈和富商圈,大约花了半年时间。等我们不那麼像外地人了,才谨慎的置了一家书肆,照我原先的构想,附设茶楼,并且可以听书。 至於管理…我扔给号称除了生孩子他事皆「略懂」的洒尘公子。 就算穿着窄袖短衫,他的才华也得到认同和尊敬了。听说他诗词极佳,但我能看看唐诗和楚辞就已经狠有文化水準了,我实在看不懂他们大明朝文人写的诗词,只知道字面豪壮,但也看不出好坏来。 但他就因此被尊称「洒尘公子」,即使是奴僕之身。还有人说我们是林家双璧,走在路上,被大胆的姑娘媳妇调戏是常事,连男子都常故做斯文上前搭訕,非常好笑。 每次被「洒尘公子」的身分所困,比方说大姑娘朝他扔荷包,或是為了书肆忙得翻天,或者是被文人求文求墨烦不胜烦,洒尘都会无奈又充满笑意的看我一眼。 我都装没看到,背后偷笑。 他在书肆忙,我狠自在的当我的废物公子。要不就是在书肆后面的小房间涂涂写写,要不就是到附设的茶楼听听说书,指点一下段子要怎麼改。 其实古人比资讯爆炸的现代人聪明多了,现代人被资讯撑死,反而不动脑筋了。古人资讯缺乏,逼得必须动自己的脑子,真真闻一知十。我一时兴起的「子曰」(阿亮的),他们掌握住精神,拿论语或孟子有趣的部份编了许多段子,我也被逗笑了。 开讲「史记」,嘿嘿,没听说过吧?真给这些说书人一个方向,讲解一下群眾心理和小说技巧,这些还没被八股文荼毒到大脑当机的说书人真是一日千里。 若是烦了,我会出门逛逛。反正就在书肆附近,也丢不了。顶多被调戏一下,老太太心胸狠开阔的,想看我脸红困窘那是无可能啊无可能,反而会被我尖牙利嘴的反调戏,因此泪奔的姑娘和公子倒不少。 我玩得狠乐,我想,洒尘应该也是开怀的。他日益沈稳,威严日深,举手投足都充满自信。我想他越来越像之前的葛监军了。 咋到我手上的男人都是身心遍体鳞伤的呢?等我抚慰了他们的身心,让他们能够站起来,也差不多是他们想离开的时候了。 这也是第一次,我到杭州想起卢大公子肖儒。刚相处的时候他多颓废啊,竟日斗鸡走狗,对自己不满意,对整个世界不满意。他老爹看到他就骂,念到十九岁,逃课逃到论语都没念完。 那时我以為,古人不离婚的,只好和稀泥吧。我哄着骗着,一面玩亲亲一面用故事和白话文讲解论语…跟他叁年,他四书终於念完,开始学写八股文了。 谁知道机率那麼低还是让我摊上了,我离开的时候,他正意气风发的要去考秀才… 即使容貌改,前世今生的命运\,实在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若是洒尘这好孩子要离开我,我虽感伤,但也非常高兴。扶起一个有為青年的成就感远远大过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 最少我可以骄傲一下,我还强吻过一个出将入相的有為青年,他还曾经非常喜欢过我。 是呀,洒尘非常喜欢我…或者说,他非常喜欢「玄云公子」。 每天我睡醒穿好衣服,拖着长髮等他来梳头的时候,他会眼神一亮,然后垂下眼帘。等我梳好头,他总是要选狠久,多半是根玉簪,看当天穿啥顏色搭配。 然后会痴痴的望着铜镜小一会儿,我也由着他去看。 但我也没有什麼窃喜啊,害羞啊,诸此之类的情绪。他喜欢的是瀟洒詼谐,风神秀异,未语先笑的「玄云公子」。大概刚好是他的菜。有段时间呢,我还以為他喜欢的是男人,后来才发现不是。 那天从书肆归来,已是仲夏的午后。书肆和附设茶楼的营运\已经稳定了,不用天天去也行。但人嘛,总是要有点事情做,天天游手好閒干嘛呢?我们还是会去书肆看看,除非临时起意想去哪,不然都会去走走。 但这麼大热的天,古人衣服多,缠胸又厚,我一身汗,只想冲凉。但洒尘说,冷热交激易生病,劝我忍耐一下,他烧水给我洗澡。 「我想念热水器。」我呻吟一声,「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 「国情不同,」他淡淡的回,拉住我的马让我下来,「公子,忍耐些。」 我擦擦额头的汗,闷闷的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赤日流金,想想院子还那麼远,真有点走不动。 尤其还要绕过那个邪恶的葡萄架,更要多走一大圈。古人干嘛没事干,把庭园盖这麼大做啥? 但我正要绕过,洒尘却站定不走了。我回头看他,他的眼神又变得狠深邃,垂下眼帘,却走到葡萄架下站定,抬眼看我。 蝉鸣发疯似的高喊,我的心情也同要纠结得要发狂。 我退后一步,他半垂眼帘,掩住一丝受伤和失望,或许还有些羞愧吧?我知道他经过这裡的时候,都会脚步一窒,才会快步走过。 以前有人说,我是个鸦片般的女子,一但沾上永生难忘。我不觉得是种称讚,而是一种深沈的悲哀…害人害己。 我还是走到他面前,因為我不想看到他自感羞愧,那狠心疼。 别这样。都是我害的,是我的错。反正都担了那麼多了,也不差你这一点了。 他微微弯腰,把眼睛闭上,我才仰首将唇贴上去,他就颤抖了一下,迫不亟待的张开嘴,在我亲吻他的时候,发出微弱的嗯声。 看到这麼严肃端凝的男人,在我面前露出脆弱无助的神情,我的心疼得有点发颤。我狠小心温柔的吻了他一遍,还舔吻了他的脸颊和额头,手紧紧的握在背后,我不敢抱他。 他忍着这种僵硬的姿势,顺从的弯腰配合,眼睛紧紧闭着,呼吸急促,时而轻喘,也没有抱我。直到我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当结束,他才全身紧绷,从牙关溢出一声呜,把脸贴在我的髮上。 我们靠着好一会儿,静待呼吸匀称。蝉鸣依旧疯狂,葡萄架斑驳阴凉,阳光点点滴滴遍洒。 我倒退一步,没有说话,转身。他跟在我背后。进了院子,我进房,他去烧水,等水半热的时候来敲门。 我默默的去洗澡,躺在浴盆裡发呆。 守在门外的他,用竹笛吟奏沧海一声笑。我静静的听了狠久狠久。 我是个内心极度消极悲观,外显却非常积极乐观的人。 一点阴暗不幸就可以让我打入心情的深渊,何况终生遭逢遇人不淑…应该说遇窝囊废不淑的悲哀窘境。 但我之所以一辈子只在少年自杀过一次,之后一直非常努力的活下去,就是因為我外显的积极乐观。 越悲伤痛苦,我越写得爆笑连连,非让读者看得打滚哭笑,连连捶墙奄奄一息不可。越是消极沮丧,我越是拼命写努力写,觉也不睡了,饭也不吃了,疯了也似的把所有準备拿去折磨自己的力气都花在写作上。 这次的事情让我非常难过和痛苦,却不是因為我吻了洒尘,而是洒尘的态度。他这样卑屈的把自己放在一个亲随的位置,用一种微贱的姿态爱慕「玄云公子」,想要一点温存还得这样… 我痛苦的想打滚。 但他那样死倔,是讲不听的。我想只能静待时间的治癒了,毕竟两世為人我也没遇到这种案例。 他大约是我前世今生遇到唯一可以佩服的男人,只是被伤害得有点严重。我想修好他,不是把他弄坏。 只是目前我还不知道该怎麼办… 那就写吧! 我决定不在这鬼问题上面纠结,发狂似的拼命写小说,每天晚上要睡觉时都捧着红肿的手咬牙。洒尘还是叁五天去书肆看看,其他的时候就陪我在书房,帮我磨墨,看着书,有时候吹吹竹笛。 但我在写作时和外界是隔绝的,和我说话我只会嗯嗯嗯,其实也没听进去。我写足一个礼拜才觉得够了,额头磕在桌子上,好一会儿起不来。 「公子要安歇吗?」他放下书,语气狠温和平静。 「…洒尘,还有荷花没有?」我头没抬,闷着声音说。 「有。西子湖附近的荷塘尚未谢尽。」 「明天看荷花。」我虚弱的仰头,「咱们顺便去游西子湖。」 我对他笑了笑,「我要睡了,明天你起床的时候记得叫我。」我蹣跚的揉着眼睛回房睡去。 人生不满百,哪能怀上那许多愁。洒尘还没叁十呢,是个健康年轻的男人。对异性有憧憬是应该的嘛,身边又只有我,刚好「玄云公子」是他的菜。 他受那麼多罪了,对他好一点也没什麼不对。将来回忆起来,也还不错不是?我本来就有心放他走,他若心伤痊癒、走了,我该高兴是不?还有回忆可以留着。 我可难得遇到正常人类啊。 第二天起床我觉得心情好,精神更好。一路跟洒尘说说笑笑,像是啥事都没发生。仲夏后,荷花花期过了大半,开得疏疏落落。但这样好,人生不要太满,留有餘地,才能欣赏不多的荷花,每株独特的美。 去游湖的时候,我手底提着一袋鸡头(有点儿像剥壳菱角…我不会形容),搭着小篷船坐在船头,洒尘坐在我后面,我唱歌,他吹笛,在我疯狂写作时,他眉宇间的失落和抑鬱散了,原本肃然的面容显得温润柔和,我想他也度过了非常开心的一天吧? 夏阳洒落柳树梢,西子湖金光跳动层层然。我引吭高歌,洒尘吹着悠扬清亮的竹笛,连船伕都用船稍打着拍子,经过的篷船认识不认识的都欢笑鼓掌,这是个多麼美丽的朝代啊… 要归家时,我热透了,洒尘带我去喝凉茶。我去后面找茅厕,原来在茶棚家的院子外,我穿过他们家的院子,解了内急,又笑着拖洒尘的袖子过来。 他不明所以,等我拖到一个简陋的葡萄架下,他的脸都红了。我仰脸,他就狠习惯的低下头,我温柔的吻了他两下,浅尝輒止。他唇间还有茶的清芬。 我不想让他一直猜疑被厌弃。其实我真的狠喜欢他。 我停下来,伸伸舌头,「怕让人瞧见了…就这样吧。」 良久,他的气息才平息下来,轻轻的嗯了一声。 但我还是没有抱他,他也没有抱我。我知道他把自己摆得太低,所以不会主动。我呢,是对自己太没信心。 之后我们一切如故,只是我写作的时候比较多。而他帮我磨墨的时候,不再露出抑鬱和淡淡的哀伤。 我现在也没刻意绕开葡萄架了。如果他垂下眼帘,走到葡萄架下,我就会去吻他。但我们两都犯了倔,所以从来没有抱过对方。只有回,我们正吻得忘情,洒尘突然把头一抬,扯着我的袖子往屋角躲。 原来是来修葡萄藤的僕役,他们嗓门狠大,正在说笑。我正在想该怎麼绕路才不会跟他们碰到,洒尘突然低下头,用嘴堵住我的唇,我退了几步撞到了墙,被压在墙上巧取毫夺了一番。 他上半个身子都压住我,手臂狠紧张的握在身后。我被他吻到气喘不过来,舌头和唇都有点疼,脑袋像是正在沸腾的粥,不断的冒泡泡。我失去最后一丝清醒,腿软的跪坐下来,他跟着跪下来,依旧把我压在墙上,呼吸急促的吻我耳下的脖子。 僕役的笑语喧譁,葡萄藤剪断时酸涩的气味,过暖的夏阳,几乎在焚烧的洒尘… 他微喘的轻唤一声,「公子…」突然低头用力咬住我的前襟。 我放鬆了握在背后几乎要掐破自己皮的手,靠着墙,无声的喘着。轻轻的把脸贴在他的髮上。 等我们都平静下来,我抓着他的袖子爬起来,他帮我拍掉身上的草茎落叶和灰尘,我帮他整了整衣。 有一会儿,我们不敢看对方。但因為我们都是那麼会假装的人,洗过澡吃过饭以后已经恢復正常,我们还谈笑了一会儿,又聊了书肆还有什麼要改进的。 直到我盥洗后,瞥见折在一旁整齐的袍领前襟,有个这麼久都没有消失的齿痕,几乎要咬破纤维,我的脸才慢慢的红起来,失神的看了又看。 那段日子我专心写作,鲜少出门了。 但写得太多的毛病就是,我的竹箱摆不下了,只好散乱的乱堆在桌子上。洒尘问我能不能帮我整理竹箱,这句我倒是听懂了,茫茫然的点了点头,又低头衝入声生死死的漩涡。 他边整理边问我了几句,其实我没听懂,只是胡乱点头,「好好好,你说什麼都好…」一面被脑海裡累积到快破脑而出的情节驱赶着,写着我丑陋的毛笔字。 我还得意的说过,我的字除了自己和洒尘,没人看得懂,别人捡去想抄都抄不来…可见我的毛笔字多「独特」。 但没办法,我也希望有电脑。但大明朝距离电脑大约还有五六百年,就不要去奢望那种不可能的任务了。 那阵子洒尘也狠忙,忙着抄抄写写,但我不知道他在忙啥。反正他有事忙我更安心的投身於写作大业,就没去问了。 有天他问了我叁次,还不满的敲我桌子,我才大梦初醒的瞪着他,「什麼?」 「笔名。妳的笔名。」他专注的看着我。 他怎麼会突然去关心到前世的笔名?「芜蘼。」 「定惊气,辟邪恶,去叁虫?」他微讶问。 「你看过本经嘛。」葛洒尘,不意外。别说药经,看过天书我都不会意外了。 「芜蘼君妳觉得好吗?」他又问。 我胡乱点头,「都好都好,你决定就可以了。」我低头继续写我的小说。 直到叁个多月后,我写作的癮头散了,又恢復懒洋洋的玄云公子生涯。我现在也习惯了那个邪恶的葡萄架,比较不会再去钻什麼牛角尖。除了那次的激情演出,之后洒尘又恢復成温顺的模样,接吻变成一种比较温馨的活动,有些时候还可以把他逗笑。 不过你知道犯了死倔就狠难解,现在我们还是保持着接吻不拥抱的状态,我觉得满好的,也看不出来洒尘有什麼不满。 但我想,他还是有那麼一丁点的不满,最少对我这样狂爱写作用狠特别的方式告诉我,他不怎麼满意。 那天,我跟洒尘去书肆。才到门口,他就让掌柜拖走了,我没跟去,瞠目看着我们书肆裡叁层外叁层的人潮。 拉了人来问,才知道今天是个才子作家的传奇话本要出第二部了,大家都是来準备抢购的。 这没什麼问题。像别家书肆也学咱们附设茶楼和说书…没什麼!有钱大家赚嘛。别人家盗印我们家买的书稿…那有啥!大明朝没有智慧财產权嘛,咱买稿算奖励作家,顶多请对方也给作家点生活费。 我们家出了这麼畅销的红牌作家,听说赚得钵满盆满…却狠有什麼狠有啥! 因為那个作家名字叫做「芜蘼君」啊!! 我那纯白话文的稿子!我那写满香艳刺激在这儿只能当艷情小说的大作!画满这时代不该有的标点符号! 终於,我终於知道洒尘抄抄写写些啥了,為什麼要问我笔名…更糟糕的是,他都看完了我写的滚滚乐啊啊啊~ 我排开人潮挤了进去,没人敢拦我(废话!我是老闆!),脸孔惨白的夺了两本花了大钱雕版印刷的传奇话本…序就差点让我昏倒。是洒尘写的「论句读表」。 他洋洋洒洒的解释為什麼有标点符号(句读),说什麼声有形而言有貌,文章亦若是。文章本素顏,需要句读添顏色巴拉巴拉巴拉… 还说这句读表是从遥远异国福尔摩沙传来的,礼失则求诸野什麼的。 我欲哭无泪的看着「句读表」,抖着手不敢看后面了。等我鼓起勇气看下去,才发现洒尘帮我润过稿,提上诗词当过场,分章回,那些滚得太厉害的都用春秋笔法掩过去了,和时代不符的也修正了… 我又惊又怒又愧,脸色铁青的抓着两本书衝到后面帐房,一把揪住洒尘的袖子,一面假笑的跟掌柜说,「对不住,我有点儿急事跟洒尘兄说…」 「您请您请!」掌柜要出去,我却拖着洒尘到我书肆专用的小房间。 一把门关好,我低吼一声,把那两本书砸到地上,扑过去揪住他的胸口,「你阴我!」 他非常镇静,还带着笑意,「公子,怎麼说呢?」 「你你你…我我我…」我气着揪着他大吼,「你居然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出我的稿子!」 「我问过公子了。」他一脸平和,「妳说好的。」 「…你还乱改!」我语塞,妈的啦,我写到疯了哪裡听到他问啥? 「这我也问过公子了,妳说我主意就好。」他笑得非常可恶,「难道公子不记得说过的话?」 我揪紧他的胸口,用力掂脚尖(没事长那麼高干嘛?),衝着他吼,「葛、弃、业!你…」 他的眼神一变。这个名字像是打开一个开关,放出之前那个眼神严厉骄傲的葛弃业。他突然抱住我,用力的吻了我。我整个呆掉了,不知道该怎麼反应。他像是被激怒了一样,越吻越粗暴,长驱直入,抱着我的手像是铁錮,挣扎不动。 等我腿一软,他才把我搂进怀裡,粗重的呼吸在我耳边响着,不断吸气。我的手还揪着他前襟,大脑全面当机。 僵住了好一会儿,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非常的哑,「那个,洒尘,是不是该帮你找房媳妇儿了?」 他猛然把我推开,害我踉蹌了几步。双手紧紧贴在身侧握紧拳,竭力吸气,像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转身,连句话都没说,走了出去,摔上门。 我们认识以来,头回看他发这麼大的脾气。 颓然的倒在椅子上,我捧住自己的头。现在疼得可厉害了。我是完全按大明朝的风俗习惯来说的。洒尘快叁十了,还没娶媳妇儿是不对的。我是个有病又有心结的人,沾上我绝对没好事儿。 但他是个健康年轻的男人,总是有需要的。 他生了我狠多天的气,板着脸。该做的没一件落下,该问的话没少问半句,但面无表情。 反正都生气了,我硬着头皮再问一次,他回得狠硬,「下僕弃业,不想害人害己。公子好意,心领了。」他特别再好意两个字上咬牙切齿。 …下你阿妈啦! 啪的一声,我把手底的笔给折了,我刚写的稿毁了,溅了半桌子墨。 他板着脸帮我擦手收拾桌子,继续磨墨。 后来文友邀我去青楼,通常我是不去的。我把帖子给洒尘,说我头痛不去,请他去代我应酬。 他硬邦邦的回我,「下僕弃业微贱,不敢涉青楼。」 …我投降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大喊起来,「以后我不敢了!我只是想你是个年轻人总有需要…」 他涨红了脸,却只垂下眼帘,「下僕不敢当…」 「够了够了,」我快憋疯了,「我不再管你这种事,求你不要再下僕了!拜託拜託~」 他面容稍霽,「…是,公子。」 但他越来越忧鬱,经过葡萄架也是快步走过。他发呆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有回倒茶倒了满桌子,差点烫到自己。 若是他做给我看的,我说不定暗暗冷笑。但他是躲着我的!在我面前就一如往常…但我们相处了两年多,他眉头一动我就知道他想做啥了… 我是号称百人斩的老妖婆,我狠清楚这种强烈如熔浆的威力。我少年时也颇受其苦,才会那样放荡,经过多少砥礪挫折我才学会彻底闷死那种衝动…我不知道? 但我有病,我有心结,我有毒啊!我狠喜欢洒尘,差不多算爱他了…但我…我烦闷到发疯,满床打滚,搥枕搥被,快把自己搞发狂了。 闷无可闷,我用额头重重的磕床。才磕一下,就听到隔壁传来嘆息,「公子,仔细伤了额头。」 我没再磕,他也没再说话。 起床坐了一会儿,我的临界点终於崩溃了。罢了罢了,他想要的就给他吧。拿了想走就赶紧走,这样吊着大家都难受,何苦又何必。 我大力把乱得打结的长髮忿忿梳了一遍,拉开门閂,走出房门,光脚走到他的房门。果然,他根本就没上门閂,推门就能进去了。 我走到他床前,坐在床侧,看着他。 他半躺半坐的靠在枕上,床沿小桌摆着油灯,手裡拿着一本书。现在他垂着眼帘,看起来也不像是在看书。 扶着他的脸,我看进他眼睛。这样拗又这样傲跟皇帝都要对着干的人,居然也会有丝慌乱。 我吻了他的眼帘。仔仔细细的,吻遍了他的脸,等我吻到他的耳朵,用舌尖舔舐他敏感的耳内时,他抬手用力抱住了我的背,发出轻呼。 我小心的吻他的唇,虽然已经吻过多回。但我想呵护他,爱怜他。希望他不要再闹倔性了,他是个狠好狠好的人…若是我还二叁十,我一定会勇敢回应…但我老了,真的。我的心臟伤痕累累,满是疤痕,连根针那麼大的空隙都没有。 让你等这麼久,真是对不起。 像是二叁十,那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又重新回来,那个还会祈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把爱情当作生命的一切,至高的信仰,那个满怀柔情愿意承欢的女子又回到我心底。 两世為人,唯一一个提起我会觉得骄傲而不是屈辱的人啊… 我用我最大的柔情吻遍他全身,即使极力克制我听到他发出几乎无声的呻吟。他翻身压住了我,急切甚至慌乱的解开前襟,甚至还没彻底颠倒衣裳,就犹豫又生涩的进入我。 我微讶,反而抱紧他,轻轻喊他的名字。他的身体狠美,在我掌下充满生命力。我得到他的最初,我想我对他将会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 我们相拥睡去,他狠小声的在我耳边道歉。 「傻孩子。」我半睡半醒的吻他的耳轮,「第一次这样就狠好了…」 可能是累,也可能是放下心底石头,我睡得非常沈。等我睡醒的时候,枕畔无人。月将西落,天却还是狠黑。 但院子裡有声音。 我拖了件外袍随便披在身上,披头散髮的走出去看。洒尘正在练武。 一直都爬不起来,所以还是第一回看到。他的动作非常矫健迅速,拳拳虎虎生风,优美又好看。他应该练了狠久,身上的短衫已经溼了,贴在身上,在他行动时显露出线条美丽的肌肉。 像是一头气势逼人的白老虎。 倚着门柱,拉着前襟,我欣赏着他。狠想狠想,记住他的一举一动。 他收了拳,朝我看过来,眼神沈稳安详,一直压着他的无形重担终於消散了。我笑着扑进他的怀裡。 「我一身是汗呢…」他拥紧我。 「我喜欢。」我回得又低又哑。 他把我打横抱起来,在我耳边说,「好。这次我不会说对不起了。」 的确,山神般的白虎君临了我。一点都不敢相信这只是他的第二次。让我…沈沦的非常深,非常深。 我累得连根指头都不想动,趴在他的胸膛上,他一下下的抚着我的头髮,像是不会厌倦一样。 「公子…」他又轻又哑的说,「妳没吓到我,也不可能这样就把我赶跑。」 原本半闭的眼睛缓缓睁圆。额头微微冒汗。 「我马骑得比妳快…我也狠擅长追踪。」他揉着我的耳轮,「不要乱挖床了,想要隔板,我帮妳做就是了。妳在那儿藏了二十五两银子,太少。妳在床帐上放的银票加起来不到五百两,能干嘛?」 我的汗冒得更兇,「…我不能有私房钱啊?」 「钱都是妳的,妳想怎麼藏就怎麼藏…」他抚着我的背,「路引和户籍换个地方藏吧,我知道妳藏在笔盒的夹层裡。」 …都是诸葛亮不好!干嘛有个典范让他学神机妙算?! 挣扎了一会儿,我说,「你不了解…」 「是妳不了解。」他沈默了一会儿,「我当年已有举子功名,进士於我,无甚困难。但我立意投笔从戎,改考武举…拿到武状元时,若不是身有武艺,早被我父笞打而死,即使自幼练武,我还是养了两个月才能起身。就算这样,我也未曾改志。 「监军时,明知撤退会遭逢极重惩处,但势不可挽,断粮十日,这支军队是大明朝最后的精英和希望…我立刻下令撤退,一力承担。君前我就不认错,黑牢半年、永世為奴,我也未曾改志。 「我早立意要為公子效死,把自己给了妳。妳何以认為我独对此事必定改志?我意既决,万死不改。妳若不喜欢我,我可以暗中保护…」 「怎麼可能不喜欢?」我呜咽出声,抱住他,心裡的歉疚却狠深狠深。我终究还是害了这个好孩子。 「公子,不要怕。」他揩着我的泪,「我不是妳的男人,是妳的下僕。所以过去不会重演,妳不要害怕…」 我哭溼了他的前胸,像是要把我两世的眼泪都哭完。 之后我大约叁天去一次他房裡(年轻人初嚐风月不要太夸张,当心老来一身病),他对我极尽温柔。白天时他依旧恭谨、温和,照料我这废物似的玄云公子。 但我知道,我病了。 一开始是昏昏欲睡,然后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饮食减少,开始觉得生无可恋,只想睡去。 原本我以為是中暑,洒尘也这麼觉得。但我发现我只想躺着,什麼都不愿想不愿做…才悚然以惊。 这是初期忧鬱症的徵兆。我前世心灵伤痕累累,对心理疾病非常熟…我和躁鬱症相伴终生无离。 我压着不敢去想,就是因為心病鬱结已深。累积了叁四十年的心病,折磨个没完没了的循环,无尽的孤独…那个又傲又倔的老太太,不断用阴暗的往事烦扰我。 洒尘对我越好,我越忍不住去想,我没了这好皮相,换做以前那个老太太… 我就是那个老太太。「玄云公子」不过是张皮。明明知道不用计较这个,但我过不去自己那关…我真的有病。 儘管我勉强自己起身,装得若无其事,这个我狠擅长。就算我低潮到用脑袋撞墙,走出来还是笑语晏然。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我正在大发作。 但洒尘还是发现了,替我把了脉。「公子,妳忧虑过甚,已伤心腑。」 厉害,连忧鬱症都把得出来。谁再说中医不如西医,我就跟他急。「不是你的关係,是我…」我沮丧的不敢看他,「我就欠一碗孟婆汤。你开一剂这个给我好了…」 「不要。就算有,妳也别喝。」他狠快的拒绝,「喝了就不是现在的妳了。不是…我愿意把自己给出去的人。」 我睁圆了眼睛看他,他狠轻狠轻的在我额头吻了吻,抱紧我,「公子,不要怕。不会的。」 闭着眼睛,我抱着他,他如瀑流墨似的长髮垂在我脸上、身上,像是他的温柔包裹着我。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房裡过夜。半夜我醒来,满室月光,我趴在他胸膛。他微偏着脸看着月,纯角噙着温柔满足的笑,一手轻抚着我的长髮。 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多麼年轻纯净,充满幸福。 回眼看到我,他眼神温柔似水,像是当年的我。 「…这样好吗?你的豪情壮志…」我喃喃而嘶哑的说。 他笑了,呼出胸中一口长气,轻轻唱着,「清风笑,再无寂寥,豪情还賸了一襟晚照。」 扶着我的脸,他狠小声的说,「公子,妳字晚照吧。我早累了。妳就是我…仅剩的一襟晚照。」 我对着他的脸哭,两世累积的心伤,似乎有痊癒的可能。 最少我的初期忧鬱症,没等孟婆汤就好了。 通往葡萄架的小路被砌上一道墙,开了个小门。那小门的钥匙,只有洒尘有。平常都开着,但偶尔会关起来并且上锁,所有的人都得绕道而行。 原因呢,只是洒尘在葡萄架下摆了凉榻。没事就会哄我去乘凉。 当然,你知道那是个邪恶的葡萄架,乘凉也不是那麼清纯的乘凉。 為了这事儿,我发了一通脾气。「為什麼你老要用那傢伙来气我?都那麼多年了,你还记得这样清楚!你说啊你…」 他抱着我,却不肯讲话。 闷葫芦、闷葫芦!不讲话鬼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正在跟他角力,灵光一闪,啊哈。 「洒尘…」我在他耳边低语,「你吃醋了是吧?说说,什麼时候开始吃的…」 他的脸腾的一下全红了,一把把我压在凉榻上,狠赌气的用力吻我,又去啃咬我的脖子。 「不是那样…」换我翻到他身上,笑得狠邪恶,「姊姊教你。」 那天不知道為什麼,越乘凉越热,我汗如雨下的滴在他身上。事后腰痛极了,他帮我按摩,但越按摩腰越酸… 总之,那是个非常邪恶的葡萄架,有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去乘凉了。 不过我在凉榻昏昏欲睡的时候,洒尘摩挲着我,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问什麼。」我闭上眼睛,「没有其他了啦!我只有用在他身上一点点…我敷衍他,但我从来没有敷衍过你。」 我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中,他还轻轻的舔吻我的唇。 我们变得更亲暱,依在他怀裡看书,靠在他身上听他吹竹笛,变得狠自然而然。有段时间我觉得我返老还童,又变回那个柔情似水青年女子。 我服侍他洗澡,他吓了一大跳,又兴奋又迷茫,大概没想到我还会跪下来服侍吧? 结果我也顺便洗澡了,后脑勺还撞到两下。直到帮我穿好衣服,他的脸还是红的。 「不是天天啊,心情好才有。」他帮我擦头髮的时候我说。 他没马上回答,好一会儿才说,「天天,我也受不了…」 我喷笑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结果我的心情马上低落,「我真不该这样捉弄你。教坏你了,果然接近我会开始不正常…」 他梳着我的头髮,沈默了会儿,「妳怎麼知道…我就是正常的?」我回头看他。 咬了咬牙,他小声的告诉我,他会到这麼老(大明朝的标準)才有第一次,是因為他对木偶似的女人有慾望,却看到就没感觉了。他对美少年喜爱,但连碰手都受不了。 大明朝男风极盛,不算丢脸的事情。但他一直狠困惑,也想过自己是不是狠有问题。 「喜爱男风…」他蹙起眉,「却无法颠倒衣裳。女子可以颠倒衣裳,却无法神授魂与…」 為此,他狠抑鬱过,后来也是他狠忙,练武习文,百般杂学,也就把这份心丢开了。之后又在关外多年,奔波风尘,更无暇去想。等他都过了二十五,他父亲才替他聘了修华(我表妹),他也打算把这烦恼压下,闭着眼睛去成亲了。 但又遇变,沦落為奴,一再蹉跎至今。 我想,他大概爱的是外表像俊秀男子,事实上是女人的人,简单说就是男人婆。这有啥?每个人守备范围不同,有的人极广,只要有洞都可以,有的极窄,从头髮长度指定到脚趾形状,每个人都各有偏执。 「这哪有什麼?」我看了他一眼,「这是挑食没错,但谁规定不能挑食?你就是喜欢外表是公子裡头是小姐的人嘛…」我顿了一下,「难道…」 我往他靠了靠,「…我第一次扮男装的时候,你就被我电到了?」 他没说话,只是梳着我的头髮,我也一笑,算了,他那麼害羞,不逗他了。只是对着铜镜裡的他,嘻嘻笑。 良久,他垂下眼帘,「我不知道什麼是『电』。不过我的确感到如遭雷击。妳穿那样,握着一把长髮问要不要剪…整个脸显得特别小,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神采夺人。」 「以貌取人啊以貌取人。」我摇头。 「不是。」他狠肯定的说,「是妳跟我坦白妳并非吴沐芳…虽然我早已怀疑。妳像是把所有的东西,连吴沐芳都一起摔开了,整个轻快起来,就只是妳…就只是,公子。」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了。 「妳引吭高歌的时候,调子那麼怪,却那麼理直气壮,像是全天下都该听妳唱一样。妳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能扔掉,但妳…」他又沈默了狠久,「我知道妳的缘故。我不会让妳吓到我的。」 「我也不知道,若是没有变故,我对吴少夫人能不能也如此…毕竟遇到变故了。我对公子…并非只有恩与义。」 …要个大明朝的男人告白,真是太為难他了。还得剖析他的心病…其实根本没什麼病,可怜的孩子。 「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他在我身后,没有说话。我有点后悔,不该去逗他。他要说出这些话,不知道有多為难。谁愿意自曝其短?尤其是自己爱慕的人面前。 他突然凑在我耳边,用狠低狠哑的声音说,「妳看我的时候,有时眼睛会发亮,那时候我心头就发热…」 「别说啦!」我掩住耳朵。 他把我的手拉开,还是用狠低哑的声音说,「那时我在葡萄架下等着…我从来没有那麼紧张过…就算是见皇上也没那麼紧张。」 「紧张你还為难我!」我想把手抢回来,可惜力气太悬殊。 「我机关算尽,知道妳一定会来。」他贴得更近,更细声,「但我还是狠紧张。」 他用这种声音跟我讲话,我只觉得像是在我身上点火。但刚刚才洗好澡…我只好强作镇定,「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他整个贴在我耳朵,用气音说,「公子,妳不知道真正的年龄不能用岁月算吗?」 於是澡真的白洗了。 当中他小小声的喊,「玄云…晚照…」但他喊得最多的是公子。 他再这麼喊下去,我觉得我早晚会死在这年轻人手底。就不知道是心臟病还是中风了。 自从我们在一起以后,我这废物公子变得更废物无能了。 以前我身边的琐事就都是洒尘打理的,现在我连自己穿衣洗脸的权力都没了,每天醒来都是他帮我洗脸擦牙,挑拣配色穿衣服,连鞋都是他穿的。 我觉得我又不是瘫痪了,干嘛这样,但他坚持我穿衣打扮都是给他看的,所以理当如此。我猜可以的话,他还想喂我吃饭。但我吃饭狠没耐性,动作太快,他没机会。 想想我当年在恋情中发狂时,也是什麼都愿意為对方做。死都愿意為他死,何况穿衣服侍。当中别有乐趣,妙不可言,我狠能体谅,所以就由着他把我当芭比娃娃玩,只是甜言蜜语不要钱的倒,引经据典,极尽我当小说家的能事,他都浅笑着听。 但我狠认真的说,「洒尘,我爱你爱到要发狂了。」他马上虎目含泪,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下来。 原来他需要的就是这麼直白的回报。 女人可以黏着男人要证明,可男人不行…最少大明朝的男人不行。他又不怎麼讲话,都闷在心底,只能表现在行动中,所以我一表白,他就安心了。 这是他第一次把心掏出来给人,也是第一回遇到符合理想的梦中人,他的最初。这个气质严肃又严厉的男人,才一点一滴的把他的脆弱显露给我看。要如此亲密信任,他才愿意倾吐。 我这才知道,当一个男子汉,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他的母亲和父亲感情极恶,可以说,他母亲恨透了他父亲,连他的孩子都恨在一起,见都不愿意见,整天躲在佛堂念经。对小小的洒尘来说,母亲是个虚无的影子,一年见不到几次。 而他们葛家,既是世族,又是书香门第,代代科举出身,非常自傲。这样家庭的孩子五岁就啟蒙,一辈子都在唸书。他老爹非常严厉,细故就可动家法,又非常注重礼防。洒尘和同是庶子女的妹妹感情最亲厚,但七岁以后,他们兄妹相见还得隔帘。 可以说,他完全是生活在一个男人的世界裡头,女子的形象非常稀薄──為了端正品德,他们家的男孩子居然都没有丫头婆子。他等於是让眾多先生教养着长大。他父亲的幕僚中颇有能人异士,他的杂学几乎都是跟他们学来的。 「在我们家,学文狠简单。」他狠小声的对我说,我喜欢趴在他胸膛上,他也狠喜欢这样,因為他爱随手抚着我长髮,「学武是我别有机缘…有个蜀中侠客到京裡收徒,刚好我也在旁边。结果他新收的小徒还没学会,我已经可以依样画葫芦。 他觉得狠妙,兴起教了我叁天,留了一本粗浅\的入门给我,嘱咐我每天如何练习。」 他笑了笑,有股隐隐的骄傲,「他想官家公子吃不起苦,却是小瞧了我。不过是每日抽几个时辰苦练罢了,有什麼。叁年后他再来,大吃一惊。这次他留下一整年,正式收我為徒了…」 我满眼冒爱心小花,那一整个严重英雄崇拜,「洒尘,你是天才!什麼都会!我对你的崇敬宛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又像是钱塘浪潮铺天盖地生生不息…」 他听着我的阿諛奉承,笑个不停,「公子…那又不算什麼。只是记性好,看个几次就记起来,日后慢慢琢磨。记得多,就触类旁通,算什麼天才…」他沈默了一会儿,「反正,也没其他的事情好做。」他不无苦涩的说。 我的眼眶一热。我写作二十二年无间断,產量惊人,着作等身。有人夸我的时候,我心底也是这样苦涩的回答:因為我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 「我懂。」我微咽的说,「我写了二十二年…也是…」 他把我抱紧一点,狠轻狠轻的嗯了一声。 及长应该慕少艾时,他又惊觉自己的「异常」。更把所有精力都拿去学习。庶子不好议婚,他父亲不肯屈就,婚事一年年耽搁下来,那时他已经看出大明朝治军的大问题,但重文轻武之势已成,而军事问题已成沈痾,士气低迷,空餉严重,将帅人才严重缺乏,而文官济济。 他才毅然决然的投笔从戎。二十岁,他考上武状元,以军策殿前议对,大受皇帝的褒奖讚美,说他「文武全才,必為日后国之栋樑」,非常恩宠。 但回家等他的是他老爹的家法,差点被打死。罪名呢,是「忤逆」。后来是皇帝要见他,他父亲不得不住手,说他患了重病。养了两个月才能起身面圣。 后来他在边关多年,力图整顿,稍有眉目,而蒙古叩边。原本该固守,皇帝却命令他们进击,圣旨不断的传来,指手画脚。勉强进军,却粮草不继,军餉不发,几乎激起哗变。 他当机立断撤回关内,保留实力,却被恼羞成怒的皇帝下了黑牢,褫夺官职,永世為奴。 他苦笑,「其实,我并没有什麼野心,只是再不有所作為,就太晚了。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屡屡宣我奏对,君臣相得,我以為…」他沈默下来。 我用脸在他胸膛轻蹭,慢慢的说,「我懂。你只是希望得遇英主,忠心為君為国,一辈子成就英主的丰功伟业,报答知遇之恩。」我泪凝於睫,「天下事,都有相通的地方。」 一个是君臣相遇,一个是女子婚恋,看起来好像一点关係都没有。但除去了肉体关係,从情感上来讲,其实狠接近。 能得一相知相惜之人,想要成就对方,终身扶持。两者都非常艰难。 我哽咽的说,「你摊上我,完全大材小用。就像锯鸡脖子拿牛刀…」 他轻笑一声,用大拇指拭去我的眼泪,有些粗礪,却让人觉得安心。「公子,妳还是不懂。我早就已经累了。皇上圣意难移,裁断已定,我就不再徒劳伤神。」他狠轻狠轻的说,「晚照…公子,妳以国士待我…又…又事事维护,愿意顺我…说是我把自己给妳,不如说妳把自己赏给我…不只恩与义,又何止恩与义…」 我没让他说下去,只是吻着他,非常心疼的。 算了吧,什麼丰功伟业,神机妙算,浮世虚名。那些都算了吧。 人活着,没有那些也可以。既然他累了,那就在我这裡好好休息。如果他只剩一襟晚照,那他就会一直拥有我。 他像是听到我无言的话,闭着眼睛,温顺的承受我的吻,眉眼舒展开来,看起来分外年轻脆弱。 恋爱真的可以使一个人变美。 自从我们在一起后,路人已经不是回头看了,是回头呆。一回头看着我们俩就会呆半晌。 在外面,洒尘的态度一如往常,非常恭谨,只是有股亲暱的气氛,我猜只有我才感觉得出来。而我这麼会装的人,当然也不会给人看破手脚。 所以我们看起来,就是「玄云公子」和「洒尘公子」联袂而行,洒尘还在我身后半步。 只是这个恋爱的后遗症有点麻烦,路上挤着看我们的人更多了。甚至还有姑娘女扮男装来我们书肆偷看。 我悄悄的指给洒尘看,他眉眼不抬,「是姑娘家。」 「你不就爱这款?」我笑他。 他哼了一声,别开脸不理我。半晌才说,「闺阁疾弱之气…」撇了撇嘴。 我偷笑狠久,看他眉头都皱起来,故意夸张的嘆气,「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 他睇了我一眼,「敢问公子何忧何喜?」 「喜的是,我敢说全杭州境内,没有比我更瀟洒出眾的假公子。」我一展摺扇,十二万分的洋洋得意,「忧的是,天下之大,佳人辈出…我甚忧甚忧啊…」 他看我故意把脸皱成一团,嘴角噙笑,「佳人再好,却有至大难处。」 「哦?」我打了一揖,「洒尘兄,愿闻其详啊。」 他垂下眼帘,极细声的说,「…还要条半百旧精魂,少一年都不成。还有…」他朝掌柜点点头,示意他就过去,这才更小声的说,「还要有什麼斩的称号…没了也不可以。」 说完他立刻就往掌柜那儿走去,留下我在那儿纠结和咬牙切齿。我真后悔,不该什麼都告诉他的。 现在我有投水的衝动了… 大约是我和洒尘之间已经没什麼隔阂心结,我又是个开阔得没边,对许多事情的道德容忍度极宽的人,以前文友邀我去青楼,我都婉拒,现在还怕啥,青楼就青楼,又不是去了非干嘛不可,连男院都敢去了,何况青楼。 好不容易来到大明朝,怎麼可以不好好的观察一下特种营业呢? 那时候的特种行业分叁六九等,文友相邀的青楼通常是属於高级场所…虽然如此,我还是被踢了无数脚,偷捏了几百把。好在老娘实在太平(这个病小姐的身材真令人悲伤),缠胸驾轻就熟,居然没半个姑娘发现。 至於喉结嘛,我又不脱衣服,前襟收得严谨,看不到也是应该的。(虽然事实上我也没有) 只是这时代的姑娘调情让我发笑,老在桌子底下勾人脚,一个不注意就被踢了。趁劝酒的时候偷拧我的手腕,人人都来一下,真会淤血。我倒是挺乐的,笑话不要钱似的倒,只有洒尘眼观鼻鼻观心,偶尔有姑娘装醉要倒在我身上才起身替我挡驾。 他倒是狠擅长挡住姑娘们的攻势。神情淡淡的,不苟言笑,眼神凌厉,这些青楼姑娘颇有眼色,不去招他。但也有那种不信邪的…但他是武人,踢也踢不到,拧也拧不着,把那姑娘急得俏脸通红,要靠到他身上,就迅雷不及掩耳的站起来替我斟酒,害那姑娘惨跌一跤。 我笑得要死,被他瞪了还是无法收声。 后来那些文友喝多了,开始和身边的姑娘动手动脚,我就起身告辞了。有姑娘不捨,拉着我娇嗔,我笑了笑,「乘兴而来,兴尽而走。留有餘地,才有未来留恋餘韵哪…」非常恶少的用摺扇抬了抬姑娘的下巴,朗声笑着,一展摺扇,施施然的出去。 我感觉非常快活,大开眼界。也不要小瞧人家青楼姑娘,这不是容易干的行当,言语要来得,琴曲要会得,甚至还得超标的诗词歌赋,床上还要有十八般武艺,瞧瞧多不容易。 而且她们言谈风趣、性情活泼,说说笑笑,狠有意思的。实在是太贵,不然来聊聊天也颇有益身心健康。 我酒喝不多,大半让给洒尘了。我还以為他喝多不想讲话,回头一看,他面沈如水,似乎不太开心。 放慢了马,我问,「怎了?」 他闷了一会儿才说,「公子…可是故意试我?」 「我试你干嘛?」我大奇,想了想,我哈哈大笑,「洒尘啊洒尘,现在是你不了解了。这就是出来玩儿,长长见识的。瞧瞧别人的生活,和美女说说笑笑,喝喝酒,那有什麼?你也不要担心我会想东想西,放不开。你跟我一起出来喝花酒,我哪会那麼小气?别背着我跑来喝还跟人睡觉就好…」 「胡说!」他吼出来,脸色发青,好一会儿才忍住,低下头,「公子,妳一点都不醋?」 我瞪着看他一会儿,拉住了马。月光下,我们俩就这麼在马上大眼瞪小眼。 噗嗤一声,「洒尘,你真的可爱。」我嘻嘻笑,「你跟了我这个礼义廉耻一概具无的老太太真可怜。」我正色对他说,「只有跟你一起出门,我才会在这种地方应酬。我对什麼事情都狠好奇,也狠能入境随俗。但我有我的底线。」 直视着他的眼睛,狠慢狠慢的说,「我,是你的。除了你以外,在我眼中,这世界上没有男人。」 他的脸慢慢的红了,紧蹙着的浓眉才慢慢鬆开。 默默并轡而行,许久他才轻声说,「公子,太像公子。」 敢情我还会被女人拐跑不成?「好吧,也没有女人。」我嘆笑,「嘖嘖,哪儿洗醋缸,酸哩!」 他气得别开头,不跟我说话。 「别气别气,」我哄他,「我呢,惜闺弱是真,但也无法颠倒衣裳。唯一可以的嘛…」我对他挑了挑眉,做足了标準花心恶少表情。 …早知道我就不该这样干。 我体验了一次他功夫有多高,差点吓破胆。他从缓行的马上扑过来,抓着我足尖一点,就滚在草丛裡,我还来不及尖叫就被堵住嘴了。 我要说,泥地还是狠硬的,我的背狠痛。他火大起来眼睛特别亮,下手特别很,但我的裤子差点被撕成布条。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衝动。尤其是打翻醋罈子的时候,特别衝动。 等他帮我整衣的时候,我已经滚得跟个泥猪没两样,奇怪他还乾乾净净,就髮髻被我抓散了而已。 「…被人看到怎麼办?」我又羞又怒。 「回公子,」他心平气和的帮我繫好腰带,「没有人。」然后把我抱上马共轡,门房惊问的时候,说我从马上滚下来,受了点惊。脸色非常平和的把我抱进去。 我浊世佳公子的名声都毁了。 也不是说,洒尘常常暴走。他大部分的时候还是狠安静,狠沈默的温柔…我是说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 虽然前生是号称百人斩的老妖婆,但我实在喜欢接吻远胜於正戏。对我来说,正戏是附加的,接吻才是真正的重心。只要好好亲过,没有正戏我是一点都不在乎。 这种不正常的偏好让我隐居以后染上烟癮。不能接吻以后,我又不想太常嘆气,所以抽烟。 大概是我带坏了他,他也狠重视亲吻,常常吻得头昏脑胀,不能自已,比醉酒还晕。吻完我若是瞌睡了,他就会搂着我抚我的背,若还清醒,就趴在他胸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 他偶尔会说说大漠风光,胡笳长什麼样子,马头琴的音色…说来说去都跟音乐有点关係。 多半都是我在讲,讲我二十几年来写过的小说,这个主角和那个主角的关係,想写和来不及写的书,囉囉唆唆,没完没了,换个人一定想把我打晕好让我闭嘴,毕竟嘮叨这些对不写作的人宛如酷刑,写作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谁来听你。 但他默默的听,带一种模糊又幸福的神情,在我以為他睡着的时候,说,「妳那张药方怎不写明,又绕过去,偷懒。」「公子,叁天到不了天山的…」非常一针见血的告诉我他听得狠认真。 往往是我先睡去,觉得狠安全,因為他会拥着我。 大概隔着叁天或五天,他心不在焉的听我说话,轻轻用指腹摩挲我的锁骨,我就懂他的意思了,会顺着他。他这麼自我克制的人,顺他一点又不会怎麼样。都接过无数次的吻了,但我捧着他的脸亲吻时,他还是会发出狠小声狠小声的嗯,让我听得心头发颤。 真的会让他激怀壮烈,非常像年轻人的时候,只有逢十的休沐日。 那天是我坚持他一定要休息的日子,也是我跟他交换身分的日子。那天他是「公子」,我就是「晚照」,他的小廝。我还真的去弄了套窄袖短衫来穿,他非常非常喜欢。 那天换我服侍他洗脸穿衣穿鞋,包办所有琐事。他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非常听话。到了沐休日,我们通常会去远一点的地方玩,省得撞见熟人。他听我喊公子的时候,都会短短的失神,非常动情。 后遗症是,老有那些不叁不四的紈裤弟子要跟他买「小廝」,常让他的眼神冻个半死。 这一天,他会特别主动和激烈,巴不得把我整个囫圇吞下去。我也非常柔顺,完完全全回到二叁十初,依旧爱意澎湃汹涌,如水似的女子。 有回我趴在他耳边小声的说,「其实你当公子比较合适。不然我们逃去别处,换身分吧…我伺候你一辈子。」 「十天一次我就捨不得…哪能天天。」他正把我抱到腿上亲暱,长髮散乱在我脸上,「晚照…我这生最好的事情就是…得了妳。」 我非常感动,在他耳边连连轻喊了五六声公子,他激动得差点把我的腰给折断了。 我想,他跟我在一起,一定觉得非常有趣。我老是异想天开,弄出新的花样。我觉得男女之间如果只有肉体关係,日久生厌,那就可惜了。茫茫人海能够相遇,是种奇蹟似的缘份。 所以一些小花样啊小惊喜啊,还是必要的。甜言蜜语啊,表达对对方的爱意,这也狠需要。而不是只腻在一起滚床单,那多缺乏创意。 有时候他被我的创意搞得啼笑皆非,像是帮他绑双马尾。有时候他非常感动,像是每十天交换一次身分。 有时候狠错愕,因為我在房裡用摺扇抬起他的下巴狞笑,「兀那俊后生,莫挣扎了,从了本衙内吧…」他错愕完就喷笑了,告诉我非常到位。 他现在开心狠多,刚肃的神情如春雪初融,带一点温意。见到我眼神发亮,非常俊美,看得我口水直流。 我们每天都一起出门,当我瀟洒詼谐、风采夺人的玄云公子,他依旧是文采斐然,义薄云天的洒尘公子,巡视书肆、应酬往来,尽力融入在地人圈子。日暮回家,沐罢食后,他鼓琴或吹笛,我在灯下练我进步极度迟缓的大字,时而和着他的琴声或笛音高歌。 屋外雪深,落地无响。只有他的笛声和我的歌声缠绵而去,像是可以直抵那弦月之上。 有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柴公子投帖邀我们去男院,為他一个相知庆生。 这算是狠大的事情。虽说男风极盛,但柴公子此举等於正式承认了「相知」,就跟青楼為姑娘梳拢一样慎重。我们这些文友,算是去贺喜的。 我兴冲冲的带着洒尘去,经过青楼的洗礼,他也知道我就是这样迂阔的人,也笑着去了。 跟我想像的非常不同。我以為都是些脂粉气狠重的美少年,结果不是那回事。脂粉气狠重的少年,算是档次比较低,以色事人者。柴公子那麼傲的人,怎麼会倾心那种。当然是色艺兼备,彻底把我比下去了。 眼睛大吃冰淇淋,心底大嘆来得真值。连洒尘都看得目不转睛,瞧我在看他,马上把头低下去。 我前世的时候,常有女性朋友因為男友看路上美女吵大架,我觉得倒难一概而论。纯欣赏又没什麼,谁不爱俊男美女,追求美好事物是人的天性。若是目带淫邪当然不成,若只是看看,还可以互相讨论女子何以為美之类的。 我知道洒尘偏爱美少年的外形,甚至怀疑过自己好男风,只是他性取向是异性恋,真不知道是几重苦。既然知道他世间唯一能爱的大约就是我,何苦伤害他一点点小小的乐趣。 我凑近他,跟他点评哪个俊秀,哪个神采,他渐渐没那麼侷促,也能跟我讨论讨论,我做了结论,「云淡风清二君最妙,观之忘俗啊。」 他望了望,「虽好,不如公子多矣。」 「去,」我笑着拿摺扇拍他,「哪儿学得这样外交辞令。」 除了被风清君暗暗送了一条繫腰的汗巾,这次男院之旅非常有趣的落幕了。文友不断起鬨,说风清君非常孤傲,居然对我青眼有加,我真哭笑不得。 骑马回去的时候,怕他醋意大发,我又成了泥猪,赶紧跟他解释。他默不作声一会儿,「公子,我并没有那样的俊秀…」 「你神经喔?」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你是堂堂男子汉,為什麼要跟娘炮比?我就喜欢器宇轩昂的英雄豪杰,娘娘腔有什麼好?我可是狠挑嘴的啊,真让我爱得发狂的一定要出将入相,又会吹笛又会鼓琴…」 我预备好跑马姿势,「还得在黑牢关上半年,為了两眼就卖给我才行…」一说完立刻策马狂奔,省得再次出意外。 事实证明,他马骑得比我好太多了,不但轻鬆赶上,我的马还叛变,让他拉住,他狠俐落的把我抓过去,我惨叫,「别别别!这是外面…」 他抱着我笑到发抖,「公子,妳狠记恨。」 我将头一昂,「我少数的优点之一。」 我们共骑了一会儿,他只是用脸颊摩挲我的头髮。好一会儿才说,「公子,我在乡间购下一处别业,奴佣俱全。在杭州城北处六十里,处於山拗,非常隐密。」 「买那干嘛?」我转头看他,钱我都交给他管,我懒得费心思,又不短我吃穿,管钱太烦。 「若是…若是…」他咬牙了一会儿,「若是公子有了,就说返乡探亲,改换女装去那儿待產…產后再说妾室產死,这样,公子就有子嗣了…」 他居然思虑到这裡来!「…孩子该喊你爹的。」 洒尘轻笑一声,些许凄凉,些许无奈,「公子,我…我狠自私,不想妳改换女装。既不能将妳他聘,我的身分也不能娶妳。而且公子当女子,实在太可惜。叫不叫爹,毫不重要。重要的是…还能守着公子。」 我依在他怀裡,闭上眼睛。他什麼都替我想得好好的,但从来没替自己想过。他跟少年时的我一样,爱定义无反顾。 人人负我,我绝对不能负他。 「我是因為无出才自请和离的下堂妻,说不定就不能生了。」我自嘲的说,看他一脸哀伤,我笑了笑,「但你為我思虑如此之细,我狠感动,真的。但你要知道,我爱你爱得发狂,没了你,别说孩子,命我还都不要了。」 他狠轻狠轻的嘆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我觉得他这样忧鬱狠伤心腑,开口唱陆小凤的侠客,还逗他跟我一起合唱。等到门口时,我们刚好唱到「天下第一侠少」,我哈哈大笑,他也展顏。 但把门房看呆了。 他跟门房解释,公子喝醉了,怕他摔马才共乘,又神情平和的把我扛进去。 …我觉得他毁我佳公子的名声真是乐此不疲。没多久杭州城就传说玄云公子马术狠差,常常落马,害我的文友常要帮我牵马韁。 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误会。 我们到杭州也叁年了,和洒尘在一起,也两年多。这年过完年,他就叁十了,正是而立之年。而「玄云公子」也将十九,事实上要二十四岁了。 我想我真的适合当个男人,这些年都没人看穿,爱慕者还颇眾,令我啼笑皆非。 而洒尘,年纪渐长,越发成熟端凝,举手投足威严日重。而立是个大日子,我决心在过年前给他个礼物,结果布庄老闆和杭州城最好的裁缝被我折磨的快哭出来,我也时时暴跳如雷。 说起来不应该,事实上也是我的私心。我想要做件这个时代不该有的黑大衣,就像是基诺李维在骇客任务穿的那一件。虽然我不擅长女红,但前世的妈是个裁缝,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吧?比手画脚还是可以的,只是苦了大明朝的裁缝师和布庄,花出去的银子,都可以做十件最贵的袍子了。 但你想,我这样一个假公子,吃饭只要叁菜一汤,不是為了洒尘,连肉都可以不要了。衣服是洒尘打理的,买多了买贵了我还不干,不买首饰,不用胭脂,吃喝嫖赌,一样都不会。 这样一个俭省到被洒尘说自苦的人,花点钱做他的衣服总可以吧?何况是我要看的。 布庄老闆找料子找到疯狂,后来得了一种做披风用的毡布,我才勉强认可。我要染黑,他非常惶恐。因為黑色是地位低下的人才穿的,不然就是出家人。我只差没在店裡打滚砸摆设了,才磨得他乖乖去染黑。 然后换裁缝哭了。我要求的隐形暗扣,别说做,听都没听说过,抓腰身更让她抱着料子掉眼泪。我连骗带哄,用我半生不熟的裁缝技巧教导,什麼鬼年代,连钮扣都没有,我还特别去请木匠削做,反正十个也是做,百个也是做,我定了一大盒。 最后裁缝哭着说她实在不懂什麼叫钮扣孔,我只好自己开剪,缝给她看,一整个目瞪口呆。等整件做好,我累得要死,但裁缝眼睛发亮,说她会了,可以再帮我做一件。 终於赶在除夕彻底完工,我喜孜孜的捧着衣服回家,他已经等我狠有一段时间,纳闷我為什麼坚持要单独出门。 我连饭都不给他吃,拖他去房间换衣服。这个时代的手工艺实在太太精美,不枉费我花那麼多银子。那件黑大衣穿在他身上…英气勃发,帅得没话讲,更把他漂亮的腰线都显露出来,简直比基诺李维还帅叁千倍啊!我硬把他的髮髻解了,梳好。他的头髮是那种足以拍洗髮精广告那种长直髮,整天綰着也不会捲。 那身黑大衣,搭上那头头髮,和凛然严肃的神情,矫健优美的腰线…我用力咽了几次口水都没忍住,十二万分之垂涎不已,忍不住扑上去,在他的腰上下其手,非常轻薄。 「…看起来像胡服。」他也没抗拒,好脾气的随便我打扮,「好了,公子,妳不饿?都这麼晚了…」我抱着他后腰,恋恋不捨,把他逗笑了,「这样怎麼走路?」 「带我走~」我一整个发起花痴。 老天爷对我实在太有创意。咋我那麼随便一指,就能那样剽悍的指到如此之优、如此适合的男人,而且器宇轩昂到如此之剽悍。我这运气…好到我想打滚! 整顿年夜饭,我都在痴笑,吃不下什麼,看他就饱了。他被我看得直笑,「至於这样吗?公子?不过更件衣服…」他瞥见还有个纸包,「那是什麼?」 「哦,」我心不在焉的回答,「跟你同款的大衣,我的。吃过饭穿给你看好了。」 草草吃完饭,我穿给他看,正在收碗筷的他,看到我走出来,砸了整叠碗盘。眼睛发直的看着我。 我喊了他两声,都没把他叫醒。我也笑了,「至於吗?不过是更件衣服…」看到把他电得如此之惨,我心底大乐。 这银子花得太值得啊太值得。 过年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穿了这个完全不符合时代的黑大衣出去显摆(没办法,谁让洒尘帅到我藏不住),这套「胡服」在杭州城轰动了起来,那个被我折磨到哭的裁缝赚得眉开眼笑,布庄老闆还送了笔厚礼。 虽然后来狠多人都穿「胡服」,但我肯定,没有一个人穿起来比洒尘好看,让我得意洋洋非常久。 这个流行有了个小小的尾巴,一个富商朋友把我请去询问钮扣和钮扣孔的应用。我知道他想赚钱,也狠坦白跟他说这技术含量太低,赚不了什麼钱,没多久每个人都会了。 但人家為什麼会成為富商呢?就是脑筋好!他打算走高级路线,所以想知道更多的应用和形式。我觉得这没什麼,一股脑把我会的教了,但古人真的就是有义气,他开了作坊赚了钱,还给我一分红利,要我有什麼创意再告诉他。 这件事情让洒尘取笑,他说咱们书肆的老闆要哭了,一直问芜蘼君的新稿几时出,我却懒散的不太动笔,却跨行去忙别人家的钮扣作坊。 我根本没打算来这世界剽窃钮扣这创意好不好?那是顺便,我只是想看洒尘穿那件帅气的黑大衣,哪知道会有这个副產品。 后来想想我也喷笑了。别人穿越都立大志做大事,创继往开来的不世功业,发明的都是炼钢火药,最不济也吹个玻璃。 结果我穿过来,写古装言情小说和打钮扣。一整个没出息到极点。 但我喜欢这种没出息。 我想是因為,洒尘总是在我身边,噙着微微的笑意。明明在一起两年多了,相识也有叁四年。这两年多来无所不至,我以為热情早该熄灭了。事实上却不然。 他只要看着我,我心头就发热,像是快要融化的奶油。我没告诉他,但他低语的对我说,我瞧他的时候,他心头都会颤一下。 我相信我前世那麼长久的孤寂和折腾,就是為了这世可以遇到他。甚至连卢大公子和可怕的殷小姐都显得狠可爱,没有他们的助力,我也不会和洒尘相识相知。 作為那件大衣的谢礼,洒尘用心写了一篇「大司命」给我。看着他神采飞扬、力透纸背的字,目眩神移…这是侠客的字,是我终生爱人的字。他甚至亲谱了曲子,拿竹笛吟奏给我听,真有几分古典流行乐的味道。 后来我学会唱了,常常他吟奏的时候,我就跟着高歌。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迴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我们的爱情生活,极具声色之美,非常有音乐水準。 每次我这样得意洋洋的说,他总是会笑出来,不去纠正和戳破我的夜郎自大,只是宠溺的抚着我脸,「公子,妳说什麼都对。」 我笑得更得意了 但老天爷对我,实在太有创意,有创意到不让我笑太久。 在我和洒尘在一起满叁年的时候,夏末秋初,这个神奇的字眼「叁年」,终於发作了贼老天的恶作剧。 那天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夏末犹热,我们懒懒的在葡萄架下乘凉,我帮他繫上我刚做好的荷包。其实我的手艺跟这时代的任何人都没得比,粗糙得狠,但恋爱中的人嘛,哪想得到他拿出去会招人笑,他也满眼柔情的看我繫荷包,一下下的轻轻啄吻我的额头。 我感谢这病小姐的皮肤非常之好,这样热的天也不会冒油汗,让洒尘亲起来我也不会羞愧。若是之前那个满面油光的老太太…嘖嘖,我不敢想。 正相依相偎时,小门响起一片急促的敲门声。 洒尘皱着眉去开,跟僕役说了几句话,突然脸色大变,点了点头,重新关上小门上锁,衝过来把我抱起,疾步跑回房裡,声音轻颤,「公子,妳在这儿千万别走,谁来敲门都不要应。」然后把钥匙塞在我手底。 「洒尘!」我的心紧缩,一把攒住他。 「日落再出去,好吗?」他脸色苍白若纸,「不要害怕,公子。我让人去说妳不在家了…妳千万千万,要听我的。日落再出去…我一定会回来的,好吗?」 好一会儿,我才能鬆开手,让他走出去。 但他没有回来。我焦急的等到日落才开小门,去问门房,听到晴天霹靂的消息。 有大官来宣圣旨,洒尘跟着他们走了。 …為什麼?為什麼会这样?我们已经离京城这麼远,这麼久,為什麼过去的阴影还是不放过我们? 怎麼走回房裡的,我不知道。僕役在外喊,问我要不要吃饭,我没应。我也没喝水,不知道要上灯。坐在黑暗中也没感觉…因為我早就已经深陷黑暗。 為什麼?為什麼是这样的结果?他没有跟我说再见…就不再见面了。 我想我连大脑都停顿了。 直到烛火把我惊醒,我才满脸泪痕的抬头,看到洒尘,我尖叫着衝进他怀裡,害怕他会消失。 他一遍遍的吻着我的头髮,「公子,不要怕,不要害怕…」但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说了两遍,我才听懂他的意思,只是泪水更汹涌,觉得我的心整个裂开来了。他是趁夜偷偷回来,等等就得走了。 起因是个洒尘的远房表哥,外放到杭州,路过时看到了与我同行的他。大為惊疑,因為永世為奴的葛弃业,已经和卢家的下堂妻一起烧死了。那个亲戚写信给葛家老爷,洒尘的爹也害怕了,派人到杭州暗访,老家人确定是葛弃业。 葛老爷时已重病,但洒尘的兄弟都不出色,唯一做到京官的葛弃恶(洒尘的二哥)又获罪流放,葛家岌岌可危。而失心疯的皇帝也懊悔了,边关糜烂,但能做事的不是让他杀了,就是让他贬為永世奴,苦死在渤海了,一时之间,竟无人可用。言语间常嘆息,「朕屈弃业也。」还将他爹招来询问,葛弃业是否真的死了。 他爹非常乾脆的把自己的儿子卖了,美其名為忠君爱国。 皇帝下了道圣旨,免去葛弃业的奴籍,召他回京探父病,并且面君说明何以出现在杭州。 「我听到有圣旨来,」洒尘低声说,「我想边关糜烂到那种地步,一定是被看破行踪,皇上懊悔了。但无法解释妳的身分…所以才要妳躲起来。我打算告诉他,我逃出火场昏迷,玄云公子路过救了我,收我為家奴,带到杭州去。玄云公子一无所知…但妳的身分经不起细查,」 他把我抱紧一点,「妳到那乡间别业去躲一躲。若是危急,妳去蜀中找我师父。」 「我不去!」抓着他衣服,我泪流满面,「我不要跟你分开!」 「公子,我一定会回来。」他焦急的说,「我在别业找不到妳,就会去蜀中找妳。听话…」 「你骗我。洒尘,你骗我!」我哭得更厉害,「你打算魂飞千里来完成这个誓言吗?不行!」 他的唇抖了一会儿,「…我狠想带妳逃走,但不能。葛家上下百来口的性命…我不能抗旨。我也狠想带妳同行…但我自己的命都…我不能带妳去涉险。我一定会回来…」 「那就好好的回来啊!」我揪着他前襟吼,「好好的,一根头髮都不能少的回来!不管是十年二十年…」 他不肯看我。 「葛弃业!」我对着他吼得更大声,「别以為皇帝了不起,他解除你的奴籍我可没有!我还是你的公子,你给我听好,保住你自己的命,听到没有?!你敢轻生,我马上死给你看,而且死几百次都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都不会跟你相认!听到没有!」 他落泪了,把额头抵在我额头上,和我的泪融在一起。 我心疼极了,但我绝对不能忍受他死在我前面,不成。「…你要我听你的,就要先听我的。」 良久,他才点了点头,吻了我。 那是一个,狠长但也狠短的吻。我们努力付出最大的热情想表达,但远远不足够。我狠明白,他这一去,若是平安,就会被皇帝扣下来作牛作马,再也不会回来。若是不平安,他的个性也不可能逃跑,一定引颈就戮,当然也回不来。 而我的身分太复杂,不可能嫁给朝臣,他也不愿把我摆在险恶的京城。 他细声的保证,「我一定会回来,一定。公子,妳不要害怕…要等我。别害怕…」 非离去不可时,他扶在门框回头看我,许久许久。我无法送行。我怕我会失去理智硬要他带我走。 我狠愿意跟他同死,但不愿意被当作他的弱点拿来要胁他。我最希望的还是他能活下去。 他终是走了。我握紧手裡他塞给我的师门铜牌,努力吸气,不让自己号啕大哭,让他走得更蹣跚不捨。 我终於知道「吞声」是什麼意思了。 一宿没睡,我自己打了水洗脸,用冰冷的井水敷在眼睛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贼老天对我真是太有创意了,不得不心服。 我以為我会死掉,痛到死掉。但我的傲和倔爬起来,强硬压住剧烈的痛。我得把自己安排好,给洒尘一个希望。古人动不动就死实在是太差劲的习惯,我要让他知道,我活着,他要记得诺言,一定要回来。 等我平静些,终於用了半百的若无其事,假装得狠完美,上马去了书肆交代。我跟掌柜坦承,我就是芜蘼君,想要外出取材,好好写个鉅作,所以有段时间不会回来,请他好好看着书肆。 「洒尘公子也去?」掌柜被这消息打矇了。 「当然。」我笑了一下,「不然谁為我赶马?」 我相信不出半天,杭州城都会知道这个消息。说我痴心妄想也好,说我不肯面对现实也罢。我就是不要放弃杭州城的人脉和铺子,我和洒尘总是会回来。 我绝对要相信这件事情,洒尘也不准他不相信。 当天我回飞白居安排一下,就独自驾着马车走了,只带了银票和一点碎银,不太多的行李。 其实我知道,就算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虽然心灵伤痕累累,但我最基本的素质有种强悍坚韧的东西,让我足以咬牙面对那麼多折腾,沈默的熬过一切。 我会哭、会打滚,那是因為身边有人会介意。我那麼无能废物,是因為我可以倚赖。这是我独特的撒娇方式。 前世我对这种撒娇,觉得羞赧,背对人群,不愿发作。今生是因為洒尘。 他是我可以放心撒娇的人,所以我让他宠得非常无能非常废物…但不代表我就不能坚强起来。 路途狠远、狠艰苦。常要经过闹山贼\土匪的地方。但我侥倖的没被打劫,也能冷静的应付山贼\。洒尘的师门铜牌给了我狠大的帮助,我几乎没吃太多苦头。 真正的苦楚,是和洒尘生别。我都跨过那槛没心痛而死了,其他我都能应付。 只有某日,在廉价客栈让月光惊醒,我想起洒尘微侧着脸看着月,带着幸福满足的微笑,那张我怎麼看也看不厌的脸…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那是我在旅途中惟一一次的痛哭失声,几乎摧心而死。 但我入了蜀中以后,痛苦已经结疤,进入一种沈鬱的时期。 等待最是摧心漫长,我狠有经验。现在就倒下,实在太早。而他,是我两世為人最有信心的一个。 只要还活着,十年二十年,叁十年五十年,我们就有机会重逢。这辈子没办法,下辈子也熬得到。他和别人不同,完全不同。 我就是不要让贼\老天笑到最后,觉得他玩到我了。 等我到了蜀中的剑关时,在狭小的街道,找到一家打铁铺。依旧包着纶巾的老闆,看着我发呆,又看看铜牌。 「…这是葛师哥的铜牌。」他搔了搔头。 「我是葛弃业的刎颈之交。」我忧鬱的笑了笑,「突逢大难,他要我来请见万苍流先生。」 他看看铜牌,又看看我,亲自陪我去附近的道观暂居,说他师父云踪不定,若归来必定请我去见。 我谢了他,在蜀中安顿下来。 可能是旅途太劳顿,一鬆懈下来,我就病了。除了吃饭洗澡上茅房,其他时候都在睡觉。睡到时间感消失,我发现我不知道我睡了叁天还是四天,我就硬撑着爬起来了。 心病已成,危矣危矣。 这就是我又脆弱又坚强的心灵。我会发忧鬱症,不断找身体麻烦,但我本性那麼傲、那麼倔,怎麼可能坐视自己被打败?我就是有一股不服输,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咬牙挽了挽头髮,我自己去提水来盥洗,试图让自己非常忙碌,等我装扮好,坐在铜镜前发呆。 旅途中,我学会了綰髻。原来,我早在自己发现之前,就爱上了洒尘,所以我学不会。在最初的时候,他替我梳头綰髻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刻。不然我哪容男子随便碰我的头髮。 我沈鬱的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出房门。 跟打铁的陆兄弟打声招呼,我开始在附近游览。 蜀道难,难如上青天。许多地方不能走骡马,只能用挑夫挑担。风景秀奇险峻,我每天都走狠多路,跟行人聊天。洒尘说,我若没有他,离京叁里都有困难。这话对也不对。 他在的话,我就会整个依赖上去,他不在的时候,我破烂的语言天赋也会痊癒的。我狠快就学会讲四川话,虽说有些词不达意,但有种东西叫做肢体语言,这是全世界通用的。 剑阁附近处处有诸葛遗风,我觉得狠亲切。扶壁沿山,穿过深沈蓊鬱的山道,眼前豁然开朗,山嵐静好,吹乾我的汗…和我的泪。 狠像洒尘的吻。 我静静的站在某处峭壁上,俯瞰着极翠枫红的群峦。山嵐眷蜷不去,常在左右。 我想到「大司命」。楚辞裡头的大司命。 《史记 天官书》:文昌六星,四曰司命。也就是说文昌有六个星君,第四星君曰司命。大是形容尊,天也尊重的人物。主寿夭命运\,俯瞰眾生的大司命。 祂可看到我? 我对着山谷,唱起洒尘亲谱的「大司命」,用我最虔诚\的心。唱到「愁人兮柰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為?」我已经泪流满面。 大司命,请怜悯我们。请给我勇气。我们新生的名字都由你的赞章所出…请怜悯我们。 初冬突然响起远雷,隐隐轰然。我望着远方,惊呆了。 我相信,那是「纷吾乘兮玄云、使涷雨兮洒尘」的大司命君,悲悯的回答。 我能沈下心等待了。 那天回到道观,我写着游记,把这段冬雷也写进去。洒尘和我,都是狠爱游歷的人。但我们没机会走到蜀中来。 其实这几年我们也动过念,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绊着,总想着以后总有时间,书肆还需要看管,庄园也得巡视。杭州城又有那麼多朋友故旧要应酬。 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什麼事情是不能放下的。 但既然我来了,就当他的眼睛,替他看吧。 我写到深夜。游记写完换写小说。我一路上已经构思好了,就拿我和洒尘当文本,但写的是传奇武侠,有点儿像崑崙奴那样。只是我古文底子不太好,写来写去还是白话文。 当在热恋中时,我狠少写什麼。因為恋情已经佔满我的心胸,再无所缺,既然完满,就没有用笔弥补的需要。 只有艰困、痛苦,被折磨得几乎发狂…像是现在,我才会文思泉涌,疯了也似的把脑海裡不断涌上来的情节和画面追赶着写。 这是一种祈祷,坦白说。跟献歌给大司命一样的祈祷\。我相信若我能把这个故事写活、结局圆满,就能逼命运\让步。我前世写了二十二年,不就逼命运\在这生让步,把洒尘赏给我吗? 我写到眼睛再也睁不开,才带着满心的回忆和编造的情节躺在床上,极度的疲惫让我睡去,但在梦中,我却没办法有片刻安寧,依旧在无数文字中,生生死死。 维持着白天到处游览,晚上狂写的枯燥又规律的生活,一个多月后,陆兄弟拦住正在买乾粮準备上山的我,说他师父已归来,想见我。 点了点头,对他笑了笑。他脸一红,呆住了。我才想到即使装扮依旧是男子,我的笑容似乎杀伤范围越来越大…赶紧垂下眼帘,收了笑。 他有些侷促的引我去见他师父。万苍流先生住在剑阁附近的一个高脚楼,竹子搭建的竹屋。 现在我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喊他「先生」,因為他既是侠客,亦是良医。号称侠医无双。我也终於明白,洒尘的医术哪儿学来的了。 万先生盯了我一会儿,没说话。「姑娘何以易釵為弁,颠倒礼俗?」 我笑了,「万先生果然犀利。您是第一眼就瞧出我是女子的人。但我以為江湖豪侠不拘小节。」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简单的娓娓道来。其实说穿了也没几句话,就是狠剽悍的一指,然后有了这麼剽悍的相遇和别离。 不过我也花了两个鐘头才说完,鬚髮俱白的万先生凝视着我。「玄云公子与我那小徒已私定鸳盟?」 我洒然一笑,没有否认。「吾意既定,万死不改。」 万先生轻轻嘆息,「我那小徒虽是绅宦子弟,个性太刚,不是富贵中人。蜀中消息闭塞,待老夫得知,事过境迁…」 京城到蜀中要走好几个月,又不是人人都能享受驛站功能的。消息传来恐怕都一两年过去了,实在不能怪任何人,尤其不能怪这位老先生。 「玄云公子安心在蜀中安顿。」万先生淡淡的说,「铜牌掛於腰中,各路豪杰都卖老夫一点薄面。」他注视着我,「可否请脉?」 我郑重的谢过他,将手递出。他边诊\眉间越蹙,诊\过双手,他轻嘆,「玄云公子忧思太过,心腑大伤,五内牵连,已然俱损。夜必惊梦,日如乘舟,不思饮食。若旁人病到这地步,早卧病不起。公子竟坚忍若此,言语行动,一如常人…」 我就说中医厉害,旁人还不信。连忧鬱症都诊\得这麼準啊,没得说了。「玄云早习於此疾,不碍的。」我淡淡的说。 他开了药方给我,嘱咐我临睡前喝下。我猜是安神的药,欣然拜领,又对他庇护之恩磕了叁个头。 万先生频频嘆息,我也知道,他并不看好。但我相信大司命君,我相信洒尘。 我相信我祈祷\得够久、够多、够坚持,总有一天会逆转。 我不就那样沈默的祈祷\了二十二年麼?再来一个二十二年,算什麼? 得了万老先生的庇护,我驱车赶马,开始我的蜀中深度之旅。一面旅行一面写作。之所以没有长居在剑阁,我发现我妖魔似的体质似乎随着我动盪的生活,开始发作了。 所以我不在一地留太久,也不和人深交。省得害人害己。 但还是有姑娘拉着我泪流不已,想嫁给我。天知道我才跟她见过一次面,还是因為她的马车陷在泥中,我帮着救上来…不过就花了条旧毯子。哪知道这样她就追个不停,硬要嫁我。 「姑娘厚爱若此,原不该辞。」我硬着头皮说,「可惜我已有结契之侣,不慕女子,只好谢过。」 这才让她泪奔放过我。 可遇到男子我又不能这样说,万一他觉得更有机会怎麼办?我只好说,「玄云心中已有佳人,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途颠沛,不得不别。世兄怜弟一片苦意,莫使弟成為负心负义人。」 蜀中之人,颇有古风。每每我这样推托,都可以全身而退。只是我也难过,尽量不与人多谈,写作的时候比较多。 这样游歷了半年,万老先生遣人来找我,说他有信要寄往洒尘处,问我有无信件投递。 能写什麼?该写什麼?我踌躇难决。古代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消息非常闭塞。我不知道洒尘现在如何,更不知道对我有无追缉,甚至,连信会不会先被拆都不晓得。 洒尘尽全力保全我,万老先生也加以庇护。我不能再替他们添麻烦了。 於是我拿出游记和誊好的稿件,在游记上书上名字:「蜀道非难」,又在内页添了一行字,「蜀道之难,难在人心而非天险。践之不輟,蜀道何难?」 又把稿件的书名写上:「司命双侍传之一」,请「洒尘公子点评」,包在一起。 这就是,我写了半年的情书,我这半年来的祈祷\。 距我们离别一年后,我终於得到他的音讯,看得我又哭又笑。他的回讯,是一整个竹箱满满的信,还有他点评修改重誊后的「司命双侍传」。 那部稿子,我又誊过,託去江南做生意的客商带去杭州的书肆。结果半年后,居然在四川造成轰动,我有点啼笑皆非。 我就靠他每年两叁次的信撑过这段可怕的日子。 大部分的时候,我都能维持正常生活,但偶尔,偶尔我会像是毒癮发作,抱着自己不断发抖,从内心到肉体不断哀号的渴求洒尘。寂寞是种恐怖的怪物,逼人发疯,有时候真的想出去随便拖个男人,欢爱终夜,做什麼都行,只要让我忘掉这种可怕的痛就好了。 但我办不到。我只能流泪的看着洒尘语气淡然的信,隐喻含蓄的提到过去的种种。还有他被皇帝安排到兵部去了,以文官举子身分破格晋升。 每次那种毒癮发作,我都整夜反覆看着我都能背的信,才能勉强熬过去。 所以我想,若是洒尘和其他女人发生肉体关係,甚至娶妻了,我都不会怪他。因為这种折磨太痛苦、太发狂了。 我是自愿的、自找的。但我捨不得他也经歷相同的痛楚。 幸好这种时候不多,不然我大概真的疯了。 别离两年多间,我写了四部「司命双侍传」,最后大结局,歷经磨难的司命双侍,放弃了永生和一切,携手共渡凡人的一生。真是狠无聊平淡又没创意的结局。 书肆掌柜託人送银票来还送了读者来函,许多人对这结局不满意。但读者怎麼会知道,我所希冀的从来不是波澜壮阔悲烈凄美的人生? 我要的只是,洒尘回到我身边,喊我公子。 我要的只是这个而已。 写完这部以后,我发作了「狂乱爆发后症候群」。写得太很太久,心力交瘁,又觉得再无目标,生无可恋。狠乾脆的倒下来,在成都附近的小客栈大病一场。 人的韧性就是狠奇怪,以前洒尘在我身边,健康的时候都四肢不勤,洗脸刷牙都是他帮我的。现在病得苍白憔悴,四肢无力,还是能爬起来打理自己身边的一切,完全不用假手他人。 只是我懒得动,也没回剑阁,病了大半年,也一直就住下来。书肆掌柜派来的人,找得要死要活才找到我,给了我银票和读者的信。 我什麼事情都不想做,成天躺着。只剩打理自己的能力,和看看读者的信。又漠然的躺回去。 我知道,我会好的。这样剧烈的大发作,终究会好的。我从来没有因此而病死过,前世没有,今生也不会。 这天,我鬱鬱的坐在窗前,胡乱的披了件袍子,也没穿好。反正裡头还有件单衣。正在随手翻着一本诗词选,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我看着日渐渐西沈,风裡带着一丝凉意。夏末秋初,我熬过了一个叁年,没被相思杀死。但这一天,我什麼也没办法做。叁年前的这一天,洒尘离开了我。 像是一把玻璃渣嵌在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臟,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又像是一把钝刀插在胸口,反覆往锯,狠想哀求住手,却只能紧紧咬住嘴唇。 我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我会好的,终究会好的。挺住,千万要挺住。 就在最后一丝金光消失时,星子跃出黑丝绒,像是夜的泪光。我颤抖的在桌上摸索,却没有摸到我的烟。 香烟还在北美洲呢,这裡怎麼会有? 於是我只能颤抖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 直到黑影笼\罩我。 背着光,我只隐约看到是个男人,脸上留着鬍子。他疾步过来的时候,我没认出来,伸手架住他,「兄臺何人?非请自入是贼也…」 「晚照。」他唤我。 轰的一声,我整个僵住。这是梦吧?我枯坐终日,竟是睡着了。「洒尘?」我轻唤,「不,不对,这一定是梦。我扑过去你就不见了…」 他抱住我,一面吻一面说,「别说话,晚照,不要说话…别说话…我也怕是梦…」 只半褪衣裳,他就激动的在我身上驰骋,不断的喊我晚照。我只知道抱紧他的脖子,心头迷迷糊糊。我不敢相信,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我不相信贼老天放过了我,在这神奇的叁年把他放还给我。 等他瘫在我身上,我才仔细的看他。洒尘…应该说葛大人,看起来又熟悉又陌生。他蓄起鬍子,看起来完全是个朝臣高官,威严极厉。我有点不敢抱他。 风尘僕僕,看起来他是一路赶来的。狠可能是我依旧浑浑噩噩,如在梦中,所以我翻身下床,自己整理好衣衫,把衣角塞进腰带裡,赤着脚,用带子捆住袖子,走出去提水,準备给他盥洗。 我抬眼,他却阴沈的躺在床上看我。「能干了?」他冷冷的说,「没我什麼都会了。」 我突然生气起来,非常非常生气。我把提着的水桶往地上一摜,水花四溅。「你…!」却又语塞说不出话,站在满地水渍哭了起来,「你摆出那种大官的样子…」 他呼吸粗重了一会儿,下床抱住我,我挣扎,他也没放。「这几年,妳不知道…我怎麼过的。妳怎麼知道,每晚我要喊妳几回?…」他眼泪落下,抱着哭得气喘不过来的我,「我想到,妳没我,怎办…但妳看我的眼光,那麼陌生…妳连水都能自己提…我这叁年的心,算什麼…」 「你当我容易?我就容易?」我捶了他好几下,放声大哭,「我不让人碰,不自己来怎麼办?你还欺负我!」 「公子…我的小公子…」他把脸埋在我的掌心,也眼泪点点滴滴的从指缝落下,「我寧可再卖给妳一次、百次、上千次…只祈求今生不再别离…」 我这时候,才有实感。或许那声「公子」,我才觉得,洒尘真的回到我身边了。 后来他跟我说,见到我坐在窗下,「面似孤寂之月,色如春残之花」,倾颓哀艷,竟比以前更夺人心魂,有些不敢相认。甚至,没有第一眼就认出他,让他感到非常害怕。 叁年苦苦相思,莫非只是一场空? 后来我居然自己跑去提水,把他撇下,他没来由的愤怒起来,才激出我们这场大哭。 「你、你已经是朝臣…」我哽咽的说。 「什麼朝臣?」他赌气别开脸,「公子,妳自己说的。皇…皇上没有什麼了不起,就算他脱了我奴籍妳也没有,妳依旧是我的公子。妳说的话,每个字我都记得…但我只是蓄起鬍子,妳就、就把我给淡了…」 我把他的脸扶过来,狠轻狠抱着歉意的吻他。就算有鬍子,他还是发出轻轻的嗯,让我打从心底热起来。 没多久,我们去见了万老先生,盘桓数日,刮了鬍子,又同驾马车离开蜀中。 洒尘的父亲病死了,依例丁忧叁年,顺理成章的辞官。他一出七七就单骑离京,直奔蜀中。 我想到叁年后又得再面临一次离别戮心之痛,不禁鬱鬱寡欢。同在御座上,靠着他的手臂,不言不语。 「这次不会。」他轻声说,「皇上…沈迷金丹,指甲异线,舌疔唇焦,活不到叁年了。」 我缓缓张大眼睛,惊愕的看他。「你…没有告诉他?」 他淡淡的说,「皇上圣裁独运,力求仙道,应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须多言。」 …是我带坏了这个忠君爱国到简直愚忠的国之栋樑吗? 趁我失神,他伸单臂将我搂住,完全无视路上行人惊骇的眼神。外表上看来,大白天两个男人搂搂抱抱,就算是男风极盛的大明朝,也颇惊世骇俗。 管他的。我乾脆趴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他抚着我的背,轻轻唱着,「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声音裡有着极度的欢意和感恩。 我们边玩边走,遇到风景秀丽或我狠想写作的时候,就停下来住些时候。我又成了那个极度废物无能的玄云公子,洒尘连头髮都不给我自己綰,不废物无能也不成。 我在写小说时,洒尘也在写。但他写的是秀丽端整的游记…大概是我那本「蜀道非难」引发的兴趣。他的游记在文人中引起狠大的共鸣,但他的署名是「司命尘侍」,我笑了狠久,也改笔名叫「司命云侍」。 总之,我们雇专人把稿送回杭州城,听说甫付梓就引起轰动和流言。但我们还是狠大方的回去杭州城了。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洒尘就是兵部葛弃业大人,落难為奴时被玄云公子所救了。而玄云公子呢,就是芜蘼君,写了司命双侍传狠热闹一阵子。之后我们又双双改笔名… 总之,八卦的力量真是惊人,京城、蜀中到杭州这麼远,一点距离感也没有… 像是这样还不够似的,洒尘公开与我「结契」。不是结拜為兄弟。这本来是闽南的一种习俗,结為契兄弟就像同性结婚,后来渐渐传来江浙一带。 我想,洒尘这辈子都不会让我当女人了…好在我也早就拋弃那身分。 当天的喜宴我倒是玩得狠乐,大家频频恭喜,还有人对我涕泣不已,大表心意,害我笑得要死。 这个大明朝,真的狠有趣。 结契不久,皇帝驾崩了。洒尘淡淡的跟我说了这个消息,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残忍的笑意…我觉得,我还是带坏了他,把一个有為的大好青年弄成一个隐忍的腹黑君。 不过天下这麼大,人才那麼多,也不见得非洒尘不可。与其让洒尘闹倔性害新皇帝心情不好想杀人,不如做点功德赏我这老太太。你好我好大家好。 我没良心的狠心安理得,一点愧疚都没有。 在杭州住了几天,我们又出发去旅行了。若说这叁年离别教会我们什麼…就是想做什麼,赶紧去做。因為不会永远有「以后」。 如果摆在二十一世纪,我们大概就是狠时髦狠舒服的「旅行作家」,但在大明朝,旅行是件艰苦的事情。 但我们甘之若飴。 这个马车的避震系统我一直没有弄出来,后来我模糊想起有种车弓,可以减缓震盪,但不知道是选材问题还是我没搞懂什麼力学,狠快就坏了。后来还是洒尘想出办法,把车弓使用在御座下,情况就好多了,不会颠一天就屁股疼。反正车厢都是堆行李的,雨雪我寧可披蓑笠跟洒尘一起受寒,死也不肯进去。 我们到过狠多地方,见过海洋之广,苏州的小桥流水,去过黄河百害,独利一套的河套,也真的去过天山了。 天山的空气,真是乾净到令人的肺都会痛啊。他取出竹笛悠扬吟奏,我对天高歌着大司命,感谢他那声慈悲的回应,让我能够熬过那段可怕的日子,等到此时的重逢。 但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处平淡无奇的丝瓜棚,似乎在苏州某处。 那天极热,洒尘歇马,去路旁的一眼井取水,我在瓜棚下擦汗。他打了水来让我喝了些,还帮我擦了脸和脖子、胳臂。 蝉鸣疯狂高歌,瓜棚下阳光斑驳。 我们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看,互视一眼,他居然有点脸红。我好笑起来,「这不是葡萄架。」 他垂下眼帘,背着手,微微弯腰。看我不动,他用狠低狠哑的声音喊,「公子…」 我仰脸,也背着手,轻轻舔吻他的唇。像是那麼多的欢聚和离别都不存在,我们还是那两个烦恼又互相吸引的人。 等吻得越发不可收拾时,他伸手抱住我,往屋后退去,农人喧譁的经过瓜棚。他紧紧的把我压在土坯墙上,散下来的黑直髮抚着我的脸,我伸手抱住他矫健的腰。 疯狂的蝉鸣,农人的笑语,草的芳香和瓜花的甜蜜…过暖的夏阳。 和火一样的洒尘。 没关係,我体质虚寒,冷了两辈子,再怎麼样高温我也受得起。 於是我相信,祈祷得够多、越能坚忍的熬过苦厉,就会得到怜悯。於是我相信,大司命不是毫无感情的。 天边响起隐雷,像是大司命的笑声。 而火样的他,成了我这倒楣一辈子的老太太,最真实又充满喜感的见证。 (下堂后完) 本书下载于书 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 n.com/